读通鉴论

卷二十四·德宗

更新时间:2021-04-09 22:13:41

  史朝义穷蹙东走,官军追败之于卫州,而薛嵩、李宝臣降;再败于莫州,穷蹙无归,而田承嗣降;独与数百骑北奔塞外,而李怀仟杀之以降;马燧、李抱真、李晟大败田悦于临洺,梁崇义俘斩于襄阳,李惟岳援孤将溃,而张孝忠降;马燧等大破田悦于洹水,朱滔、张孝忠攻拔束鹿,惟岳烧营以遁,而王武俊杀惟岳以降。凡此皆枭雄狡狯、为贼爪牙、以成其乱者,火熸水平,则卖主以图侥倖,使即不降,而欲烬之灰,欲澄之浪,终不足以复兴。且其反而无亲,旦君夕虏,憯焉绝其不忍之心者,允为乱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猘。以视赤眉、盆子,其恶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则制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给以散秩微禄,置之四裔,则祸于此而讫矣。官军将士,血战以摧疆寇,功未及录,而穷乃投怀之鸷兽,宠以节钺,授以土疆,义士心灰,狂徒得志,无惑乎效忠者鲜而犯顺者日滋也。

  语有之曰:“受降难于受敌,”而非此之谓也。两国相距,势埒力均,乍然投分,诚伪难知,则信难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讨逆臣而蹙之死地,得生为幸,虽伪何为?操生死荣辱之权于吾腕掌,夫何难哉?夫光武初定雒阳,寇盗林立,统孤军以遏归寇之冲,则诚难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覬觎,易且如彼。况朝义、惟岳焚林之浮焰已灭,天下更无余爝乎?

  恶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刘盆子终老于汉,固可贷其生命,则其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项羽坑杀之惨也。乃唐之君臣,迫于乱之苟定,一闻瓦解,惊喜失措,纳蠭蠆于怀中,其愚也足以亡国,不亡者幸尔。朱温叛黄巢以归,而终篡唐;郭药师叛契丹以来,而终灭宋。代、德之世,唐犹疆盛,是以得免于亡;然其浸以乱而终亡于降贼,于此始之矣。宠薛嵩等以分士者,仆固怀恩之奸也;君与大臣听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则德宗自假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马燧等不能与贼争功,尚何能夺其宠命哉?

  九

  君闇相佞,天下有乱人而无奸雄,则乱必起,民受其毒,而国固可不亡;君闇相奸,有奸雄以芟夷乱人,而后国之亡也,不可复支。汉、唐之亡,皆奸相移政,而奸雄假名义以中立,伺天下之乱,不轻动而持其后,是以其亡决矣。

  田悦、李纳、李惟岳、朱滔,皆狂騃躁妄、自取诛夷者也,虽相煽以起,其能如唐何邪?又况李希烈、朱泚之狂愚已甚者乎?希烈之镇淮宁,猎得旌节,非能如河北之久从安、史,豢养枭雄,修城缮备之已夙;梁崇义脃弱无难平者,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宁处四战之地,东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马燧、李抱真、张孝忠、李怀光、云屯之旅,希烈憯无所畏,据弹丸之地,横骾其中而称帝,拟之袁术,而又非其时也。朱泚兵权已解,与朱滔县绝一方,旁无可恃之党,乘无主之乱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长安片土,为燕雀之堂,以视桓玄,百不及一也。此二竖者,白画而攫市金,直不足以当奸雄之一笑。自非李元平、源休、张光晟辈之愍不畏死,谁则从之?卢杞邪矣,而挟偏私以自怙,然未尝如郗虑、崔胤之与贼文谋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郑重,而不括民财、空扈卫,以争旦夕之功于外,此竖子者,恶足以逞哉。

  大群贼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岳,反朱滔,皆其筹利害之已夙而能留余地以自处者也。天子不恃以为依,宰相不结以为党,抑有李晟、马燧,力敌势均,而怀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进而倚之以立功,则桓玄平而刘裕篡,黄巢馘而朱温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乱之主,拯危之将相,虑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无镇定之量,以谨持其所不必防。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领而示之以诚;李晟蔑视怀光之反,而安据渭桥,不为妄动;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坚以俟其归壑者也。有臣如此,贼不足平矣。德宗之召乱也,视希烈之恶已重,而捐社稷之卫为孤注以与争也。田悦、李纳、武俊皆降,而希烈称帝,奄奄日就于毙,何足以烦空国之师乎?可以知已乱之大略矣。

  一○

  人而不仁,所最恶闻者忠孝之言,而孝为甚。君子率其性之诚然而与言,则必逢其怒;加之以欷歔垂涕行道酸心之语,而怒愈不可撄矣。陈天彝之言于至不仁者之前,勿论其怒与否也,不可与言而与言,先失言矣。

  颜鲁公谓卢杞曰:“先中丞传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面血,公忍不相容乎?”近世高邑赵冢宰以魏广微叔事逆奄,而欢曰:“昆溟无子。”鲁公陷死于贼中,冢宰没身于远戍,取祸之繇,皆君子之过也。

  虽为小人,而犹知有父,犹知其父之忠清,而耻贻之辱。则与父所同志者,虽异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动于心。盖牿亡之余,夜气犹存,不能泯没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为戒矣,则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怨,而挟虿以唯恐不伤者也。蔡小人耳,使而为君子,蔡攸岂但执手诊视、迫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责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与尽言也。使以三年之怀,面折其逆心,震丧其贝,而彼且跻于高陵,与于不仁之甚矣。君子于此,知其人理之已尽,置之而勿与言也。漠然若蠭虿之过前,不问其谁氏之子也。权在则诛殛之,权不在,则远引以避之,如二胡之于秦桧,斯得矣。卢奕、魏允成之生豺虺,腹悲焉可也。

  一一

  樊系受朱泚之伪命,为譔册文,乃仰药而死。其愚甚,其汙不可浣,自度必死,而死于名节已亏之后,人所怪也。呜呼!人之能不为系者,盖亦鲜矣。以为从贼譔册,法所不赦,光复之后,必罹刑戮,惧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而死者,未尽然也。待至光复议法之日,止于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所必不能引决者,则系之死,实以自顾怀惭,天彝之未尽忘者也。

  乃既惭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两亏者,其故有三,苟非持志秉义以作其气,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于系焉。怀疑而有所待,一也;气不胜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萦而不能制,三也。泚之僭逆,出于仓卒,所与为党者,姚令言一军耳;在廷之臣,固有劝泚迎驾者,不徒段司农委,惊惶而迫无以应,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也。系于此,不虑泚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伪命见加,册文见委,驚惶而迫无以应,退而后念名义之已亏,而愤以死也。此无他,其立朝之日,茫然于贞邪之辨,故识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伪命及身,册文相责,斯时也,令言之威已张,源休、蒋镇、张光晟、李忠臣实繁有徒,出入烜赫于系左右,夸之以荣,怖之以祸,挥霍谈笑,天日为迷,系于此时,心知其逆而气为所夺,口呿目眩,不能与之争胜,杂凭陵,弗能拒也,魂摇神荡,四顾而无可避之方,伸纸濡毫,亦不复知为已作矣。此无他,立义无素,狎小人而为其所侮,乍欲奋志以抗凶锋,直足当凶人之一笑;义非一旦之可袭,锋稜不树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当德宗出奔之际,姜公辅诸人皆宵驰随跸,李晟在北,家固居于长安,弗能恤也,系徒留而不能去。既而陷身贼中矣,段司农、刘海宾击贼而死,一时百僚震慴,固可想见;而妇人孺子牵裾垂涕,相劝以瓦全,固有不忍见闻者。系濡迟顾恤,以譔册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谢其咎,盖无如此呴呴嗫嗫者何也。

  呜呼!至于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决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时焉或可也,郭汾阳之斥郭晞,而自入回纥军中是也。捐名义以全妻子,则无有可焉者也。身全节全,而妻子勿恤,顾其所全之大小以为择义之精,而要不失为志士;身死节丧,而唯妻子之是徇,则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于家者无本,则狎昵嚅唲、败乱人之志气以相牵曳也。夫若是,岂易言哉?怪系之所为者,吾且恐其不能为系;即偷免于他日,亦幸而为王维、郑虔以贻辱于万世已耳。段司农自结发从军以来,其光昭之大节,在军中而军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岂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篇:卷二十三·代宗

下一篇:卷二十五·顺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