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卷十三·东晋元帝

更新时间:2021-04-09 22:09:07

  自此至陈,凡僭伪诸国事俱附六代编年下论之。

  一

  扶危定倾,以得人心为本务。国破君亡,天下喁喁然愿得主而事之,人心为易得矣,而未易也;非但其慰安之者非其道也,天下方喁喁然而愿得主,抑必天下之固喁喁矣;如其遽自信曰天下固喁喁然愿得我而为主,则天下之情解矣。非其情之所迫求而后应者,则贤者且不能伸其忠孝之愿;下此者,拥戴之勋名不归焉。于是乎解散踌蹰曰:彼且自立乎其位,而责我之効功以相保。则虽名分正、威望立,而天下之奔走也不迫。乃始下奖劝联络之诏以縻天下之归己,而天下不应。我以奖劝联络之情辞縻天下,而天下恶得不骄?故当国破君亡之余,不待天下之迫而迫自立者,非外逼以亡,则内争以叛。此岂挟机伪让之足以动天下哉?无宗国之痛而乘乱以兴,则欲为谦让也不能;其情疑,其气嚣,则其事躁而不以礼,必矣。

  愍帝之立,贾疋等扳之以立而遂自立,则琅邪之在江东,南阳之在秦、陇,虽不与争,而坐视其亡而不救。匪直二王也,刘琨、慕容廆之在北,张寔之在西,陶侃之在南,皆坐视其亡而不恤。长安破,愍帝俘,司马子孙几于尽矣,琅邪拥众而居江左,削平内寇,安靖东土,未有舍琅邪而可别为君者。然而闻长安之变,官属上尊号而不许,固请而不从,流涕而权即晋王之位。已而刘琨屡表陈痛哭之辞,慕容廆、段匹磾且合辞以劝进,豫州苟组、冀州邵续、青州曹嶷、宁州王逊,合南北以协请,江东人望纪瞻之流皆敦迫焉,然后践阼而改元,于是而元帝之位定矣。无求于天下,而天下求之,则人不容有异志而允安。东晋之基,成乎一年之需待,此人情天理之极致。其让也,即国之所以立也。

  然且有未及待者,张寔也。寔之戴晋也坚,而择主也审,南阳王保无待而立,寔舍之而属望乎江东,寔表至,帝已先立,而寔之志反为之贰,称建兴年号,而不举太兴之正朔,寔岂不愿得君而事之哉?亦恶其不待己求而迫自君也。即此而人心向背之几可知矣。为人臣子,抑奉君亲之痛而有浮慕弋获之心,天下测其隐而鄙之,是天理之在秉彝者,不容纤芥之差乎!彼且不自知,而合离之情理自逈别也。因是而推戴无功者生其忮忌,翼赞有力者挟以骄陵,皆末流之必然矣。远人擅命以自尊,权奸怀逆而思逞,国欲存也,其可得乎!

  二

  元帝之立也,王氏逼王室而与亢尊,非但王敦之凶悍也,王导之志亦僭矣。帝乃树刁协、刘隗于左右,以分其权而自固。然而卒以取祸者,非帝之不宜树人以自辅,隗、协之不宜离党以翼主也;其所以尊主而抑彊宗者,非其道也。

  承倾危以立国,倚众志以图存,则为势已孤。或外有挟尊亲之宗藩,或内有挟功名之将相,日陵日夷,而伏篡弑之机,此正君子独立以靖宗社之时,而糜躯非其所恤。然君之所急与吾之所以事君者在是,则专心致志以弥缝之而恐不逮。即有刑赏之失,政教之弛,风俗之敝,且置之以待主权既尊、国纪既立之后,而必不可迫为张弛,改易前政,以解臣民之心,使权奸得挟以为辞,而诱天下以归己。协与隗来足以知此,气矜而已矣。恃其刚决之才,标名义以为名,而钳束天下,一言之非,一事之失,张皇而摘之,于是乎盈廷之怨起,而王氏之党益坚。非臣民之叛上而即彼也,乍拂其情者激之也。

  孟子曰:“不得罪于巨室。”非谓唯巨室之是听也,不得罪于臣民,巨室弗能加之罪也。沈静以收人心,而起衰救敝之人作,且从容以俟人心之定,则权臣自戢,而外侮以消。况名法综核为物情所骇者,其可迫求之以拂众怒也乎!方正学未之逮也,隗与协又何足以及此!

  三

  宗国沦亡,孤臣远处,而求自靖之道,岂有他哉?直致之而已矣。可为者为之,为之而成,天成之也;为之而败,吾之志初不避败也。如行鸟道者,前无所畏,后无所却,傍无可迤,唯遵路以往而已尔。旁睨焉而欲假一径以行吾志,甚则祸及天下,不甚则丧其身,为无名之死而已。刘琨之托于段匹磾是也。

  非我类者,心不可得而知,迹不可得而寻,顷刻之变不可得而测,与处一日,而万端之诡诈伏于谈笑,而孰其知之?琨乃以孤立之身,游于豺狼之窟,欲志之伸也,必不可得;即欲以颈血溅刘聪、石勒,报晋之宗社也,抑必不能;是以君子深惜其愚也。以琨之忠,身死族夷,抱志长埋于荒远,且如此矣;下此者,陷于逆而为天下僇,亦终以不保其血胤。功则无功也,死则必死也,何乐乎其为此也!故曰直致之而已矣。

  四

  忌裨将之有功,恶人之奖之,恐为人用,背己以去,且将轧己而上之,此武人之恒态也。陈川之将李头,力战有功,祖逖厚遇之,头感逖,愿为之属,川疑忌而杀头以降石勒,于是而汴、之闲大乱而不能定。呜呼!此将将者之所以难也。

  知武人之情,而不逆其所忌者,则知权矣。非但畏彼之怨怒而曲徇之也,道固存焉,权即正也。三军之士,智者、勇者,勤敏而效死者多矣。智勇以效死而踰于主帅者有矣;而既已隶于人而受命,则纲纪存焉。纲纪者,人君之以统天下,元戎之以统群帅,群帅之以统偏裨者也。夫既已使之统,而又以不测之恩威、唯一时之功罪以行赏罚,则虽得其宜,而纲纪先乱。纲纪乱,则将帅无以统偏裨,元戎无以统将帅;失其因仍络贯之条理,而天子且无以统元戎。故韩信下燕、赵,平三齐,岂一手一足之烈哉!其智勇效死以成信之功者多矣。然而汉高知信而止,以李左车之贤智,信方北面受教,而高帝未尝拔之以受一邑之封。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之谓与!

  既已为其偏裨,则名义存焉;其智勇效死而或为主将之所抑,因之以徐惩其主将可也,非能率吾意而亟行之也。好恶虽当,而有所不可任;刑赏虽公,而不敢轻;鸠合数十万人而为之长,一一察其能否以用其恩威,力穷而争以起。逖之使头愿为之用以背陈川者,任情以行好恶,自谓至公,而不知纲纪为维系人心之枢纽也。夫逖慷慨英多,而未达大体,即不陨折,吾不敢信其匡复之功可成。称周公者,曰“訢訢休休,见善不喜,见恶不怒”。英君哲相,规模弘远,岂易及哉!

  五

  忠臣志士善保其忠贞者,尤不可以无识;苟无其识,则易动而不谋其终。谓荀彧之党曹操以篡汉者,已甚之辞也。不揣其终,而相沿以往,变故日深,而弗能自拔,彧以是死,而不能避不韪之名,急于行志而识不远也。当汉帝困于群凶之日,唯曹操能迎而安之,悠悠天下,舍操其何适焉?操之不可终任,人具知之,而转念之图,惟昏于初念;其为智也,不能决两端于俄顷,迎刃以解,而姑为尝试,且自谓他日之可有变计,乃不知其终不能也。是以能早决以洁其身者之谓大智,高瞻其当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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