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

卷二·文帝

更新时间:2021-04-09 22:06:26

  呜呼!自汉以后,治之不古也有自矣。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轶文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训,傅说之命,周公之告,曰“无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曰“所其无逸”,未尝贬道以诱之易从也。岂其如贾生之言曰:“使为治,劳志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欲立经陈纪,为万世法。”斯其为言,去李斯之言也无几。何也?以法术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则其法虽異于秦之法,而无本以立威于末,劳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术制焉,裁其车服而风俗即壹,修其文辞而廉耻即敦,削夺诸侯而政即咸统于上,则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纵欲偷乐之主也,其未免于田猎钟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易之耳。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义之腴,建中和而兴王道,诸侯奚而不服,风俗奚而不移,廉耻奚而不崇?而先导谀以冀讎其说,文帝幸不为胡亥耳,文帝而胡亥,谊虽欲自异于李斯也不能。乃后世或犹称之曰“善诱其君以兴治”。下恶得有臣,上恶得有君哉!

  一二

  贾生之论教太子,本论也。虽然,尤有本焉。士庶之子,杯酒之耽,博弈之好,夺其欲而教之,且反脣曰“夫子未出于正”矣。况天子之子,淫声曼色交于前,妇人宦寺罗于侧,欲有与导,淫有与宣;为君父者,忘志虑之劳,惮身体之苦,逐钟鼓驰驱之乐,徒设严师以闲之于步履拜揖之间,使其听也,一偶人之威仪耳。成帝穆穆皇皇,而淫荒以滋乱。况其闻风志荡,徒怨君父之我夺,而思快于一且乎!

  成王幼而武王崩,无所取仪型也,则周公咏豳风,陈王业之艰难;作无逸,举前王之乾惕;遥立一文、武以为之鹄。亦惟文、武之果可以为鹄,而后周公非徒设以冀其观感。如其以逸乐为德,以法术为治,以声音笑貌为道,以师保傅之谆谆为教,此俗儒之徒以苦人,而父子师友之间,相蒙以伪,曾不如文帝之身治黄、老术,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从也。故贾生之论,非立教之本论也。

  一三

  等贤而上之,则有圣人;等贵而上之,则有天子。故师一善者,希圣之积也;敬公卿大夫者,尊王之积也。此陛尊、廉远、堂高之说也。郡县之天下,夷五等,而天子孤高于上,举群臣而等夷之,贾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无耻之歎焉。呜呼!秦政变法,而天下之士廉耻泯丧者五六矣。汉仅存之;唐、宋仅延之而讫不能延之;洪武兴,思以复之,而终不可复。诚如是其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忧君国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读乎!身为士大夫,俄加诸膝,俄坠诸渊,习于诃斥,历于桎梏,褫衣以受隶校之淩践,既使之隐忍而幸于得生。则清议之讥,非在没世而非即唾其而,诅咒之作,在穷簷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

  虽然,为士大夫亦有以致之矣。萧何出狱而仍相,周勃出狱而仍侯,不能禁上之不以囚隶加己,而何不可禁己之无侯以相也?北寺之狱,廷杖之辱,死诤之臣弗避焉,忠也。免于狱,不死于杖,沾沾然自以为荣,而他日复端笏垂绅于堂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邹尔瞻之复为九卿也,于亏体辱亲之罪奚避焉?人主曰:是尝兴囚隶同挞系而不以为耻者也,是恶足改容而礼乎!上弗奖之,下安受之;下既安之,上愈贱之。仁宗之宽厚,李祭酒之刚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斯则贾生所宜痛哭者也。

  一四

  子之于父母,可宠、可辱,而不可杀。身者,父母之身也。故宠辱听命而不惭。至于杀,则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为子也。臣之于君,可贵、可贱、可生、可杀,而不可辱。刑赏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贵贱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顺乎天。至于辱,则君自处于非礼,君不可以为君;臣不知媿而顺承之,臣不可以为臣也。故有盘水加剑,闻命自弛,而不可捽。抑臣之异于子,天之秩也。人性之顺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贾生之言以动文帝,而当时之大臣,抑有闻而媿焉者乎?微直当时,后世之诏狱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媿焉者乎?使诏狱廷杖而有人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惩也。高忠宪曰:“辱大臣,是辱国也。”大哉言乎!故沈水而逮问之祸息。魏忠贤且革其凶威,况人主哉?

  一五

  汉初封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远,民之视听,犹习于封建之旧,而怨秦之孤,故势有所不得遽革也。秦政、李斯以破封建为万世罪,而贾谊以诸侯王之大为汉痛哭,亦何以异于孤秦。而论者若将黥刖秦而揖进贾生以坐论,数十年之间,是非之易如水火。甚矣夫论史者之惛惛也!

  谊之言曰:“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为是殆三代之遗制也与?三代之众建而俭于百里,非先王故俭之也,故有之国不可夺,有涯之宇不可扩也。且齐、鲁之封,征之诗与春秋传,皆踰五百里,亦未尝狭其地而为之防也。割诸王之地而众建之,富贵驕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于非辟,以易为褫爵。此阳予阴夺之术,于骨肉若仇雠之相逼,而相縻以术,谊之志亦奚以异于嬴政、李斯?而秦,阳也;谊,阴也;而谊憯矣!汉之剖地以王诸侯,承三代之余,不容骤易。然而终不能复者,七国乱于前,秦革于后,将灭之镫余一燄,其势终穷,可以无烦贾生之痛哭。即为汉谋,亦唯是巩固王室,修文德以静待其自定,无事怵然以惊也。乍见封建之废而怵然惊,乍见诸侯之大而怵然惊,庸人之情,不参古今之理势,而唯目前之骇,未有不贼仁害义而启祸者。言何容易哉!

  至其论淮南之封侯,而忧白公、子胥、鱄诸、荆轲之事,则周公之封蔡仲也,曰:“尔尚盖前人之愆。”将亦忧蔡仲剸刃以冲成王之胸乎?于是而谊之刻薄寡恩,不可揜矣。淮南之终叛也,皆以为谊言之中也。谊昌言于廷曰:“安且为白公、子胥。一而安能无以白公、子胥为志哉!然则淮南之叛,谊导之矣。淮南王长之废,国法也;其子受封,亲亲之仁也。淮南终得国,而长犹然文帝之弟,安犹然文帝之从子,白公、子胥也乎哉!不引而亲之,顾推为雠而虑之,以杀机往者以杀机报,为天子司天下之生杀,日取天下而虑其雠,蔑不雠矣。甚哉,谊之不闻道而只为术也!

  一六

  贾谊畏诸侯之祸,议益梁与淮阳二国之封,亙江、河之界,以制东方,何其言之自相背盭也!谊曰:“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今高拱以成六国之势。”则其师秦之智以混一天下,不可揜矣。乃欲增益梁、淮阳而使横亙于江、河之间。今日之梁、淮阳,即他日之吴、楚也。吴、楚制而梁、淮阳益骄,而使横亙于江、河之间以塞汉东乡之户,孰能御之哉?己之昆弟,则亲之、信之;父之昆弟,则疑之、制之;逆于天理者,其报必速,吾之子孙,能弗以梁、淮阳为蠭虿而雠之乎?

  夫封建之不可复也,势也。虽然,习久而变者,必以其渐。秦惟暴裂之一朝,而怨满天下。汉略师三代以建侯王,而其势必不能久延,无亦徐俟天之不可回、人之不思返,而后因之。七国之变未形,遽起而翦之,则亦一秦也。封建之在汉初,镫炬之光欲灭,而姑一耀其燄。智者因天,仁者安土,俟之而已。谊操之已蹙,而所为谋者,抑不出封建之残局,特一异其迹以缓目前尔。繇此言之,则谊亦知事之必不可以百年,而姑以忧贻子孙也。封建之尽革,天地之大变也,非仁智不足以与于斯,而谊何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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