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23

姑娘主意已定,他便把一臉怒容強變作一團冷笑,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顧你的臉面,不知顧我的心跡?人各有志,不可相強。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話,豈不是萬人駁不動的大道理?但是,一個人存了這片心,說了這句話,豈可絲毫搖動?假如我這心、我這話可以搖動,當日我救這位公子的時候,在悅來店也曾合他共坐長談,在能仁寺也曾合他深更獨對,那時我便學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訂終身,又誰來管我?我為甚麼把個眼前姻緣雙手送給個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張金鳳?只這一節,便是我提筆畫押的一件親供,眾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鏡子。師傅,你就不必再絮叨了。」鄧九公道:「照姑娘你這麼說起來,我們爺兒們今日大遠的跑了來幹甚麼來了?」老頭兒這句話來的更乏!」

書裡表過的,這鄧九公雖是粗豪,卻也是個久經大敵的老手,怎生會說出這等一句沒氣力的話來?原來他心裡還憋著一樁事:他此來打算說成了姑娘這樁好事,還有一分闊禮幫箱,此時憋在心裡密而不宣,要等親事說成,當面一送,作這麼大大的一個好看兒。不想這話越說越遠,就急出他這句乏的來了。

姑娘聽了這話,倒不見怪,只說道:「你老人家今日算來看我,我也領情;算為我父母的事,我更領情;要說為方才這句話來的,我不但不領情,還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錯!」鄧九公哈哈大笑道:「師傅又錯了?師傅錯了,你薅師傅的鬍子好不好?」姑娘道:「我這話從何說起呢?你老人家合我相處,到底比我這伯父、伯母在先,吃緊的地方兒,你老人家不幫我說句話兒罷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來?這豈不大錯?再說,今日這局面,也不是說這句話的日子,怎麼就把你老人家急得這樣『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該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對天設誓永不適人的這節事,這話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話,安老爺是聽了半日,好容易捉著姑娘一個縫子,可不撒手了。連忙問道:「姑娘,你道是那膩不可行?」姑娘道:「第一,無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無媒妁之言,不可行;三無庚帖,四無紅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籬下,沒有寸絲片紙的賠送,尤其不可行。縱說五件都有,這話向我一個立誓永不適人的人來說,正是合金剛讓座,對石佛談禪,再也休想弄得圓通。說得明白了!」

安老爺道:「姑娘,你須知那金剛也有個不忍,石佛也有時點頭。何況你說的這五樁,樁樁皆有。」因指著他父母的神龕道:「你看,這豈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著鄧家父女合張親家太太道:「你看,這豈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問你的庚帖,只問我老夫妻。你要問你的紅定,卻只問你的父母。至於賠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卻也不到得並無寸絲片紙,待我來說與你聽。」

安老爺這話就如對策一樣,才不過作了個策帽兒,還不曾一條條對起來呢。姑娘聽了,先就有些不耐煩。鄧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這還說甚麼!」安太太恐姑娘著惱,便拉著他的手說:「不要著急,慢慢的說著,就有個頭緒了。」褚大娘子道:「正是這話。好妹子,你只記著我當日合你說的『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那句話,還是老家兒怎麼說咱們怎麼依著。」

姑娘一看這光景,你一言我一語,是要「齊下虎牢關」的來派了。他倒也不著惱,也不動氣,倒笑了笑,說道:「伯父不必講了。你二位老人家從五更頭鬧到此時,也該乏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姐大遠的跑到這裡,也著實辛苦了。竟請伯父、張親家爹陪了我師傅合褚大姐夫前邊坐去,我同伯母合媽媽也陪了褚大姐姐到廂房說些閒話。你我大家離了這個所在,揭過這篇兒去,方才的話再也休提。如不見諒,我抄總兒說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這條心、這句話,斷不能改!我言盡於此,更不再談。憑著大家萬語千言,卻莫怪我不答一字。」說著,只見他退了兩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說的那光景,把小眼皮兒一搭撒,小臉兒一括搭,小腮幫子兒一鼓,抄著兩隻手在桌兒邊一靠,憑你是誰,憑你是怎樣合他說著,再也休想他開一開口。這事可糟了!糟狠了!糟的沒底兒了!

列公,你道「兩好並一好,愛親才作親」,「一家不成,兩家現在」,何至於就糟到如此?原來今日這樁事果然說成,不是還有個十天八天三月倆月的耽擱。只因安老爺一愁姑娘難於說話,二愁姑娘夜長夢多,果然一言為定,那問名、納採、行聘、送妝,都在今日這一天,只在今日酉時,陰陽不將,天月二德,便要迎娶過門了。此刻這裡雖是這等一個清淨壇場,前頭早已結彩懸燈,排筵設宴,吹鼓手、廚茶房,以致儐相伴娘,家人僕婦,一個個擦拳磨掌,吊膽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話應了聲,立刻就要鼓樂喧天,歡聲匝地,連那頂八人猩紅喜轎早已亮在前面正房當院子了。安老爺、安太太雖不曾請得外客,也有好幾位得意門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親友本家,都衣冠齊楚的在前邊張羅,候著駕喜。不想姑娘這個當兒拿出那老不言語的看家本事來,請問這一咕噜串兒,叫安老爺一家怎生見人?鄧、褚兩家怎的回去?便是張老夫妻那逢出朝頂、見廟磕頭,合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齋,那天才是個了願?至於安公子,空吧嗒了幾個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叫張金鳳怎的對他的玉郎?又叫何玉鳳此後怎的往下再處?你道糟也不糟?此猶其小焉者也。便是我說書的說到這裡,就算二十五回團圓了,聽書的又如何肯善罷干休?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糕傳》,還講甚麼《兒女英雄傳》呢?

列公,不須焦躁。你只看那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領,豈有想不到這裡、不防這一著的理?然則他何不一開口就照在青雲山口似懸河的那派談鋒,也不愁那姑娘不低首下心的心服首肯,怎的又合他皮松肉緊的談了會子道學,又指東說西的打了會子悶葫蘆呢?這便叫作「逞游談,易;發莊論,難」。當日在青雲山,是先要籠絡往這姑娘,不得不用些權術;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這姑娘,不能不純用正經。既講到舍權用經,凡一切詼諧話、優俳話、譬喻話、影射話,都用不著。

再說,安老爺本是個端方厚重的長者,少一時,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雖望著姑娘心回意轉,卻絕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詞窮,他心裡卻早有了個成算。及至見姑娘話完告退,不則一聲,老爺便兩眼望著太太道:「太太,聽了,姑娘終改不了這本來至性。你我倒枉用了這番妄想癡心,這便怎樣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歎非歎的應了一聲,老夫妻兩個四隻眼睛一齊望著媳婦張金鳳。

張金鳳見公婆遞過眼色來,便越眾出班的道:「今日這事,算我家一樁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頭,再說九公合褚大姐姐是客,又專為這事而來,卻沒媳婦說話的分兒。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兒,我知道,他但是肯,不用人求他;果然不肯,求也無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說了,竟依著我姐姐的話,真個陪九公到前頭坐去。讓媳婦問問姐姐,或者我姐姐還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說不出的私話,也不可知。我們女孩對女孩兒,沒個礙口難說的,只怕倒說的到一處。便是婆婆合媽媽在這裡陪著褚大姐姐,正好談談這一年不見的閒話兒,也不必費心勞神。這事竟全責成在媳婦身上。公婆想著如何?」

安太太先就說:「你小人兒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這麼大事,你能嗎?」安老爺搖著頭道:「媳婦,你看我兩個老人家處在這要進不能、要退不可的去處,得你來接過我們這個擔子去,我們豈不願意?但是這樁事的任大貴重,你卻比不得我同九公。我兩個作不成,大家不過說一句這事想的不仔細,作的不週全;你一個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深心執性,有等不知道的,還道是你本就不曾盡心,不曾著力,有心敗事,無意成功。倘被親友中傳說開去,你小小年紀,這個名兒卻怎生擔得起?」他翁媳兩個這陣真話兒假說著,假話兒真說著,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釦子喲,也不知是那燕北閒人因張金鳳從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雖是逐回的露面登場,總不曾作到他的正傳文章,寫得他出色。

如今且不去管他。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喜,道:「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想罷,依然坐在那裡,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裡。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裡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安老爺聽到這裡,只合太太說了聲:「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他在那裡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蓋兒,扐馬橫槍。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那知人家更不過來。只見他站在當地向那群婆兒丫頭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麼給姑娘熱熱兒的倒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說:「姐姐,喝點兒茶。」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裡,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起身來,乾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多禮!我不敢當!」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褚大娘子道:「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著呢?」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才給他母親裝煙。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乾淨了煙袋嘴兒,閃著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說:「你老人家自己點罷。」原故並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瞧,這還有甚麼心腸抽這煙呢?」張金鳳道:「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還是不成啊!」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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