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願,咱這裡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後一想,心裡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麼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
列公,這念佛、持齋兩樁事,不但為儒家所不道,並且與佛門毫不相干。這個道理,卻莫向婦人女子去饒舌。何也?有等恨錢的,吃天齋,也省些魚肉花消;有等嘴饞的,吃天齋,也清些腸胃油膩。吃又何傷?要說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齋,這卻大難!即如這位張太太,方才乾啖了那三碗白飯,再拿一碗白水一泖,據理想著,少一刻他沒有個不醋心的。那知他不但不醋心,敢則從這一頓起,「一念吃白齋,九牛拉不轉」,他就這麼吃下去了。你看他有多大橫勁!一個鄉裡的媽媽兒,他可曉得甚麼叫作「恒心」?他又曉得甚麼叫作「定力」?無奈他這是從天良裡發出來的一片至誠。且慢說佛門的道理,這便是聖人講的:「惟天下至誠,惟能盡其性。」又道是:「惟天下至誠為能化。」至於作書的為了一個張親家太太吃白齋,就費了這幾百句話,他想來未必肯這等無端枉費筆墨。列公牢記話頭,你我且看他將來怎樣給這位張太太開齋,開齋的時候這番筆墨到底有個甚麼用處。
話休絮煩。一時裡外吃罷了飯,張老夫妻惦記店裡無人,便忙忙告辭回去。鄧九公、褚一官送了張老去後,便陪了安家父子進來。安老爺便告知太太已經叫梁材到臨清去看船,又計議到將來人口怎樣分坐,行李怎樣歸著。這個當兒,鄧九公便合女兒、女婿商量明日封靈後怎樣撥人在此看守,怎樣給姑娘搬動行李,收拾房間。
正在講的熱鬧,忽然一個莊客進來,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個眼色,請了出去。不一時,褚一官便進來,在鄧九公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只見鄧九公睜起兩隻大眼睛,望著他道:「他們老弟兄們怎麼會得了信兒來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們離這裡通算不過二三百地,是說不敢到這裡來騷擾,這裡兩頭兒通著大道,來往不斷的人,有甚麼不得信兒的?」
安老爺聽了,忙問:「甚麼人來了?」鄧九公道:「便是我前日合你講的那個海馬週三。」說著,又回頭問褚一官道:「就他一個人來了?」褚一官道:「怎麼一個人呢?他們四寨的大頭兒會齊了來的。認得的是牤牛山的海馬週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癩象嶺的金大鼻子、竇小眼兒,野豬林的黑金剛、一簍油,雄雞渡的草上飛、叫五更,還有一個我不對付他,他倒合小華相公認識,他們說話來著。他還問起二叔來著呢。」鄧九公聽了,低下頭去,大露為難。
且住!這班人就這等不三不四的幾個綽號,到底是些甚麼人物?怎的個來歷?原來這海馬週三名叫周得勝,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斷鋼鞭打倒在地要給他擦胭抹粉,落後饒他性命立了罰約的那個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因他善於使船,專能搶上風,踅順水,水面交起鋒來,他那只船使的如快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個綽號,叫他作「海馬週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韓七名叫韓勇。他兩個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對熟銅拐,能在水底跟著船走,得便一拐,搭住船幫上去,掄起拐來,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屬了他了;那韓通使一柄短柄鑌鐵狼頭,腰間一條鎖鏈,拴著一根百鍊鋼锥,有一尺餘長,其形就倣佛個大冰鑹的樣子,靠著這兩件兵器,專在水裡鑿那船底,任是甚麼大船,禁不起他鑿上一個窟窿,船一灌進水去便擱住了,他搶老實的。因此人比他兩個作江裡吃人的水獺、水底壞船的海獺一般,叫他作「截江獺」、「避水獺」。這三個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力、小眼兒竇雲光,從前在淮南一帶以至三江、兩浙江河湖海裡面劫奪客商,那水師官兵等閒不敢正眼來看他。後來遇著施世綸施按院放了漕運總督,收了無數的綠林好漢,查拿海寇,這幾個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歸正跟隨施按院,便改了旱路營生。會合他們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方亮四個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剛降魔杵,一簍油使一把雙刃钂,草上飛使一把雞爪飛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專一藏在牌後面用鵝卵石飛石打人,百發百中。這九籌好漢就分站了牤牛山、癩象嶺、野豬林、雄雞渡四座山頭,打家劫舍。
喂!說書的,你這話說的有些大言無對了。我大清江山一統,太平萬年,君聖臣賢,兵強將勇,豈合那季漢、南宋一樣,怎生容這班人照著《三國演義》上的黃巾賊,《水滸傳》上的梁山泊胡作非為起來?難道那些督府提鎮、道府參游都是不管閒事的不成?
列公,這話卻得計算計算那時候的時勢。講到我朝,自開國以來,除小事不論外,開首辦了一個前三藩的軍務,接著辦了一個後三藩的軍務,緊跟著又是平定西北兩路的大軍務,通共合著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將相何嘗得一日的安閒?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歸馬。到了海馬週三這班人,不過同人身上的一塊頑癬,良田裡的一顆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況且這班人雖說不守王法,也不過為著「饑寒」兩字,他只劫奪些客商,絕不敢掳掠婦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貪圖些金銀,絕不敢傷人性命,慢說是抗拒官府。因此上從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昇平的時候,誰又肯無端的找些事來取巧見長,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談爾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義之財,他也只好是啞子吃黃連,又如何敢自己聲張呢?再說,當年如鄧芝龍、郭婆帶這班大盜,鬧得那樣翻江倒海,尚且網開三面,招撫他來,饒他一死,何況這些妖魔小醜?這正是我朝的深仁厚德,生殺大權。不然那作書的又豈肯照鼓兒詞的信口胡談,隨筆亂寫?
閒話少說。卻說牤牛山的海馬周得勝、截江獺李茂、避水獺韓勇三個,這日閒暇無事,正約了癩象嶺的金大鼻子金大力、竇小眼兒竇雲光,野豬林的黑金剛郝武、一簍油謝標,雄雞渡的草上飛呂萬程、叫五更東方亮,在牤牛山山寨一同宴會,只見探事的小嘍囉來報說:「有一起大行李,看著箱籠甚多,想那金帛定也不少。只是白晝過去,從人甚多,不好動手。此時聽說這起行李在茌平老程住了,特來報知眾位寨主。」九籌好漢聽了,笑逐顏開,都道:「恭喜!買賣到了。」
海馬週三一回頭,便向一個小頭目說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蕩罷。你從大路綴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詢一詢怎麼個方向兒,扎手不扎手。趁他們諸位都在這裡,我們聽個准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頭目答應一聲,喬裝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來。
他到了茌平鎮市上,先找了個小飯鋪吃了飯,便在街上閒走,想找個眼線。怎麼叫作「眼線」呢?大凡那些作強盜的,沿途都有幾個給他作眼線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臥蛋」。他便找了這班人,打聽得這號行李落在悅來老店,本行李主兒連家眷都遠路看親戚去了,不在店裡,便是家人也跟了幾個去,店裡剩的人無多。那小頭目聽了大喜,便問:「可曾打聽得這行李主兒是怎生一個方向兒?」那人又道:「也打聽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過南河知縣。如今是他家少爺從京裡來,到南省接他回京去,從這裡經過。」他聽了這話,說:「了不得了!這豈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爺嗎?幸是我來探得這個詳細!」
原來這個小頭目姓石名坤,綽號叫作「石敢當」。當日曾在南河工上充當夫頭,受過安老爺的好處。前番安公子從牤牛山過,要讓公子上山飲酒的就是他。他聽了這話,急於回山,便不走原來的大路,一直的進了岔道口,要想走青雲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腳程。恰巧走到青雲堡,走得一身大汗,口中乾渴,便在安老爺當日坐過的對著小鄧家莊那座小茶館兒歇著喝茶。只見莊上一會兒人來人往,又挑著些圓籠,裝著傢伙、肉腥菜蔬,都往山裡送去。這鄧、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識的,便問那跑堂兒的道:「今日莊上有甚麼勾當,這等熱鬧?」
那跑堂兒的見問,便答說:「鄧九太爺在這裡住著呢。他爺兒倆這幾天天天進山裡幫人家辦白事,明日伴宿,後日出殯。」
石敢當又問:「山裡甚麼要緊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幫忙兒呀?」跑堂兒的說:「聽說是鄧九太爺一個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當心裡說道:「這十三妹姑娘向來於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聽見說起他家有事?」忙問:「他家死了甚麼人?」跑堂兒道:「說是他家老太太兒。」石敢當暗說:「便是這樁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錢,便忙忙的回到牤牛山,把上項事對各家寨主說知詳細。
周得勝聽了,向那八籌好漢道:「幸得探聽明白,這號行李須是動不得。」眾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問原故。
周得勝便把那年尋鄧九公遇著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後後據實說了一遍。眾人道:「既然如此,我們不可壞了山寨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