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繁体)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更新时间:2021-03-16 17:16:18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於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乾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裡,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裡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裡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灕,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裡,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迭。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裡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裡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裡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蹷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裡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裡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閒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裡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裡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裡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僱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於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鬚,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週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裡,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裡,一並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裡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餘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裡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僱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裡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裡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裡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捨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嗳喲!瞧啊!瞧啊!妞兒捨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彼此心裡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裡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捲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裡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裡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裡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裡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槓,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裡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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