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繁体)

第一百三回

更新时间:2021-03-16 17:05:19

高平山叔夜訪賢 天王殿騰蛟誅逆

卻說張叔夜字嵇仲,名臣張耆之孫也。父母生他時,曾夢見張道陵天師,送一粉團玉琢的嬰孩到家,吩咐道:「此乃雷聲普化天尊座下大弟子神威蕩魔真君。吾於玉帝前哀求,請他下凡,為吾耳孫。日後統領雷部上將,掃蕩世上妖魔,大昌吾宗。汝等不可輕視!」父母領諾。醒來,便生下叔夜,滿室異香,經日不散。長大來,八尺身材,貌若天神,博覽群書,深通兵法,猿臂善射。因其祖父侍中張耆,歷任建功,謹敏稱職,天子大悅,蔭錫其一子一孫,皆令敘職。嵇仲因此得為甘肅蘭州錄事參軍,因平羌有功,升陳留縣知縣,隨升知州。歷任舒州、海州、泰州三處,大有政聲,民心感戴,又加戶部員外郎銜,升開封府少尹。又因召試制浩,賜進士出身,遷右司員外郎。那時已是蔡京當朝,奸黨盛滿。嵇仲有個堂弟,雙名克公,正做御史中丞,為人剛正不阿。那日在天子前極論蔡京過惡,天子大怒,朝中人無不替克公捏把汗。克公面不改色,只是極口諍論,天子改顏動聽,便訓責了蔡京。蔡京恨極,便誣陷了克公一個罪名,把克公削職為民。蔡京兀自氣不平,更尋事到嵇仲身上,將嵇仲也貶了監西安草場。不上半年,卻得種師道極力保舉,嵇仲又起為秘書少監,隨升擢中書舍人、給事中。種師道知其非凡,在官家前一力舉薦,直升到禮部侍郎。自種師道征遼後,蔡京又尋出嵇仲的事來,貶嵇仲仍為海州知州。

原來海州係嵇仲曾做過的,這番再來蒞任,海州城裡城外,一聲哄傳:「張太爺重複來了!」登時闔州紳耆軍民,老老幼幼,一齊都到境上焚香迎接。嵇仲進了州街,那班百姓兀自磕頭不迭。嵇仲升廳,便問眾父老疾苦。數內一老鄉紳稟道:「往年相公撫臨本境,那時眾民聽得鄰境東搶西劫,本境卻安然無事,只道分所應得。誰知相公去後,本境漸漸不安,近有一伙江州賊徒,時常來煩惱村坊,弄得百姓們朝暮不得安息,眾百姓方才記起相公。那知今日相公重複轉來,真是天可憐見,來保佑我們也。」嵇仲歎道:「本州在中途已聽得這信息,正憂得你們苦。」便喚過左右捕役來,備問了江賊的細底,便對眾百姓道:「你等且歸,明日本州便為爾等除患。」眾百姓涕泣感恩而出。

到了次日,官眷都到,嵇仲便喚兩個兒子來諭話。原來嵇仲有兩個兒子,長名伯奮,次名仲熊,都是天生英雄,材力過人。那伯奮生得額闊腮方,劍眉插鬢,瞳神閃閃有光,聲如洪鐘,使兩柄赤銅溜金大瓜錘;那仲熊生得虎頭燕額,顴方耳大,面如冠玉,唇若塗抹,使兩口旋風雁翎刀,端的品貌非凡,人材出眾。當日聞父親叫他,一齊上來。嵇仲便將江州賊擾害本州地方的話說了,只見伯奮、仲熊齊聲道:「爹爹放心,孩兒就此前去,掃盡那班毛賊,為民除害。」嵇仲道:「你們休要魯莽。我聞知那賊,黨羽有三十六人,都是江湖亡命之徒,官軍幾次三番,收捕不得。此次我去收捕,須要定個主見。」伯奮道:「那些官軍,想都是惜命怕死的,自然近他不得,爹爹須知孩兒不怕死。」嵇仲笑道:「只得你一人不怕死,濟得甚事,也須多尋幾個不怕死的來幫你。」仲熊道:「這卻不難,凡踐土食毛之輩,都有良心。爹爹但須親去剴切曉諭,必然召募得來。」嵇仲道:「你二人之言都是,但死士我早已募得也。」二子皆驚喜道:「爹爹怎地募得這般快?」嵇仲道:「便是你說他們都有良心,我此刻一募已得一千人。不但此也,那賊人趨向,我早已探得了。那廝全伙屯在海邊,有無數戰船停泊,一定是去劫海船客商的。我此刻叫你們來,有密計授你們。」二子道:「爹爹計將安出?」嵇仲謂伯奮道:「那廝因官軍幾番奈何他不得,膽子養的大極了。你領壯勇五百人,先去掩他,須痛殺一陣,然後退歸。那賊必然空群來追。」便謂仲熊道:「你亦領壯勇五百人,帶了乾柴蘆獲,悄悄出城,潛至海邊。只看你哥哥退時,你便直趨海濱,燒那廝的戰船。那廝望見火光,知道失利,必然復走轉來,你便迎住大戰。那時你哥哥在後策應,兩下夾攻,賊人必敗矣。」二子大喜,登時披掛上馬,依了吩咐,分投幹事去了。

嵇仲點起四十名民壯為護送,親到東山上去觀戰。只見那賊果中其計。鄭伯奮、仲熊齊備神威,轉戰廝殺,分明兩隻猛虎奔入羊群。陣雲中但見兩柄錘如流星閃霍,兩口刀如驚電奔馳。錘過處屍林排倒,刀落處血雨橫飛。前後一千名壯士,呼聲振地,殺氣沖天,登時那群賊兵掃盡無餘。伯奮、仲熊一齊帶領壯勇,到東山上來呈獻首級。嵇仲大喜,慰勞壯士,掌得勝鼓回城。嵇仲到任不及兩日,便除了一方巨害,眾百姓喜出望外,競呼嵇仲為「張天神」。嵇仲既除了江賊,海宇清平,山村安樂。嵇仲率真辦事,勸農桑,教禮樂,不上半年,那海州頓成為太平世界。

這日忽奉旨調升曹州知府,那班百姓聽了此信,無不悲哭。嵇仲起身,眾百姓個個攀轅臥轍,明知留不住,只得哀號相送。嵇仲亦潸然淚下,別了百姓上路。深知曹州逼近賊境,朝廷這番升調,是重重付托之意,便不敢怠慢,星夜兼程,不日到了曹州。

那金成英聞張公到來,大喜,率領眾官員至馬頭迎接。見禮畢,先在官廳上敘坐。嵇仲便問成英曹州形勢,成英使細細的說了一遍。張公一一領會,便一同進城。嵇仲接了印務,便協同成英修葺城池,安撫百姓。不上數日,忽接到鉅野縣飛投緊急公文,報知妖人劉信民,盤踞麟山,聚眾謀逆,現在糾率盜眾攻逼縣城,官兵不足抵禦,求請救援等情。嵇仲接報,便速駕至都監署中,與金成英商議。嵇仲道:「曹州草創未定,城中兵馬未可輕調,即將軍亦未可輕離,須防梁山賊人乘間而來。弟意滿家營附近矩野,弟欲輕車簡從,星赴滿家營,即調滿家營兵剿賊。特未知滿家營兵力何如,乞將軍指教。」成英道:「滿家營防禦使葉勇,武藝也好,兵力亦足,相公盡可調用。若欲商議軍務,小將有一人奉薦。」嵇仲問是何人,成英道:「此人高尚不仕,以醫著名,日前小將收復曹州,偏種有受傷深重者,延請此人來治。小將與接談之下,方知此人韜略非常,特以醫掩其名耳。」語未畢,嵇仲便道:「所說莫非是徐溶夫麼?」成英道:「正是。」嵇仲道:「徐溶夫是小弟同硯友,後聞其隱居高平山,未知確否,今果在此,妙極矣。」便吩咐伯奮、仲熊同金將軍保守曹州,自己帶了一百名民壯,飛速赴鉅野。行至中途,聞知鉅野已陷,知縣曾揚殉難,提轄張永率兵民巷戰,力盡而亡。張公道:「逆匪有如此猖狂!」便吩咐先向高平山進發。左右報道:「前面不遠已是徐先生府上也。」張公便吩咐民壯等都在溪口等候,自己只帶了一個親隨,一名馬夫,跨上頭口,直到徐溶夫家。

原來溶夫姓徐,名和,自幼穎悟異常,一目十行。到十五六歲時,就博古通今,凡一切天文地理禮樂術數之書,無不精究,雖未出兵打仗,而戰陣攻取之法,瞭如指掌。只可惜命運不佳,犯著一個貧字,而性情又復清潔,把那些齷齪富貴看不上眼,所以年未四十,遂挈其妻子隱於高平之麓,賣藥為生。

一日傍午時節,薄冰初釋,溶夫正在門前,汲溪水以澆款冬,聽得背後馬鈴響亮,回頭看時,只見馬上坐著張嵇仲。嵇仲只望著溶夫家門,未曾留心。溶夫早已看得仔細,惟不解其為何經過此地,便叫道:「嵇仲那裡去?」張公回頭,見是溶夫,即忙翻身下馬,走到溪邊,大笑長揖。溶夫邀入內坐,只見五椽矮屋,三弓隙地,左側一帶荊籬,乃是藥圃。嵇仲、溶夫帶談帶走,進入內軒,松篁晚翠,愛日當軒。

溶夫與嵇仲遜坐,命其二子出來拜見,即命看茶。兩人各敘寒溫,溶夫方知嵇仲來臨是境。溶夫笑道:「仁兄撫臨此地,區區小匪,不足論矣。」嵇仲道:「逆匪猖狂如此,小弟身奉簡命,懼不勝任,特來求教於仁兄,仁兄何言之易也。」溶夫道:「金將軍同來否?」嵇仲道:「小弟托伊鎮守府城,不曾同來。」溶夫道:「即此便見吾兄高見。曹州一府,可患者在梁山,不在此區區小賊也。但此賊來蹤去跡,小弟頗傳聞一二,謹為吾兄縷陳之,吾見自知攻取之策矣。」嵇仲道:「願聞。」溶夫道:「鉅野之民情有二等:城市之民愚而直,鄉野之民愚而獷。劉賊之來,不知其所自始,但聞無端競傳有劉天師,神通廣大。及詢其究竟有何神通,不過扶鸞請聖,咒水治病,及香煙燈光變現人物,占卜休咎而已。那些鄉愚竟為其所哄動。彼時小弟聞他如此,便知其不過哄騙財物,並無大志。」張公道:「他哄騙之法若何?」溶夫笑道:「他在麟山頂上,起造宮室屋宇,供奉一位神道,喚做什麼多寶天王。他自稱天王案下的掌教。卻有許多條款,掯勒愚民。又刊刻許多教書,有一種名喚《天王度人寶經》,又名《開心鑰匙》。弟處卻有一本,是他手下信奉的人施送來的。內中造些破空老祖、達空老祖等名色,編成七言,似歌非歌,似詩非詩,句語十分俚鄙。」張公亦笑問道:「書內說些什麼?」溶夫道:「開口閉口,只說一句:凡所有相皆虛妄。因有相告虛妄,所以有家財者萬不可慳吝財帛,必須誠心輸獻於天王。天王歡喜保佑,現身延年益壽,死後超昇天宮。其無家財者,並身子亦當勘破虛妄,須到天王案下捨身,供奉力得之貨,並供掌教驅使,天王亦無不歡喜。那賊又有一種約束之法,凡歸教者,須在天王案下立有重誓,如有叛教而去者,死後人十八重大地獄,刀山劍樹,火蛇鐵狗,受苦無窮。又立有醍醐灌頂、鵲巢重會、龍女獻珠一切等等名色。那龍女獻珠一項,係室女承當,不問可知矣。」張公聽罷,歎道:「不料此地百姓如此愚蒙,竟受其欺。」

說到此際,溶夫的娘子已安排了山中便餐,叫兩個兒子搬出來。溶夫見了,猛然記起一個人來,暗想道:「此番我倒好替他圖個出身。」便遜嵇仲坐地敘飲,一面吩咐款待張公的從人。張公遜謝入坐,溶夫道:「仁兄掃除匪賊,佐將諒不乏人,未識尚須廣募否?」張公道:「如有智勇之士,何嫌其多,吾見意內有人否?」溶夫道:「小弟動問,正為此耳。弟有一友,姓楊,雙名騰蛟。往歲在南旺營時,斬賊立功,投雲總管麾下。叵耐蔡京不仁,陽遣人迎取入京,而陰於中途謀害。此友知覺,殺死奸黨,避居弟處。每日山中彩獵,至午而歸,此刻好道就回來也。」說未了,只見楊騰蛟肩負鳥槍一桿,掛些野味,欣然而回。溶夫便指著對張公道:「這就是楊敝友。」張公見了這表人物,大喜,便上前深深一揖。騰蛟搬了鳥槍,慌忙回禮,便問溶夫道:「這位是誰?」洛夫將張公名姓來歷說了,騰蛟大喜道:「久聞張公名震人寰。不意今日得遇。」撲翻虎軀便拜。張公慌忙答拜。三人入坐同飲,溶夫便將騰蛟武藝細達,張公道:「得楊兄助我,吾無慮矣。」酒飯畢,張公告擾,三人重複散坐。張公對溶夫道:「得仁兄指教,那劉賊技量,一覽可知矣。只還有一事,委決不下。」溶夫道:「甚事?」張公道:「此番縱兵剿殺,那劉賊固然死有餘辜,只可惜這班無知小民,亦同遭慘戮耳。」溶夫停思半晌道:「無害也。此地人民膽子最小,聞官軍大隊剿捕,必然畏避。如其抗命逞凶,則縱兵掩殺,亦萬不得已之事也。」張公點頭稱是,便邀騰蛟同往。騰蛟欣然,便選了那把蘸金大斧,牽出那匹馬來,又進內告辭了溶夫的娘子,遂與張公別了溶夫。溶夫偕二子親送出門。

二人上馬,出了溪口,眾民壯迎著,一同起身。眾人看見楊騰蛟眉宇軒昂,只道是張知府起早去邀來的一個打手,及問了馬夫,又道是藥店裡請來的一個豬戶。須臾到了滿家營,那防禦使葉勇出迎。張公進廳坐下,便一面點閱大小將弁,一面差探子往探劉信民行為蹤跡。發使訖,張公便問葉勇道:「逆匪徒黨幾何?」葉勇道:「逆匪黨羽有二萬餘。當其攻縣城時,小將深恐本營有失,不敢往救。」楊騰蛟道:「相公放心,賊眾雖二萬有餘,然敢鬥之兵聞說不滿千餘。目下縣城失陷,實因城內疏失之故,並非賊兵強盛。」張公道:「且待探子回報,自知真信。」

次日探子回轉,稟道:「縣城距麟山有四十五里。那劉信民自得城而後,只派了幾個人在縣裡,名為監教將軍,卻並不懂武藝的。城中只開北門,其餘皆緊閉不開。劉信民仍住麟山,將倉庫中銀兩米石,均已搬在麟山。這邊城中遍貼告示,小的偷揭一張在此。城中大小人家門前,都高高的貼一張符,上有天王敕令字樣,其符不識得。小的又趕到麟山,山下有許多教匪管路,不能上去。後在一酒店中息足,聞說劉信民有四個勇士,都在麟山保護天王,名為護教將軍,都是好本事。」張公聽罷笑道:「徐溶夫真料事如神也。」便與騰蛟看那劉傳民的告示,只見上寫著:

「維持法界、統理陰陽、掌管天下水陸財源、多寶如意天王案下掌教大臣劉,諭在城士民知悉:蓋聞皈依正教者,有福慶之多;信心天王者。赴龍華之會。本掌教奉天王金口親諭,濟度眾生,蓋以普天之下,共登安樂矣。是以回向天王,救度眾生之本願也。本掌教自開教以來,至於今日矣。且善男信女,豈可不信天王耳。現在奉天王面諭,奉托本掌教,勸化鉅野縣爾等士民,回心向善。豈可不信天王,死墮地獄云爾。為此曉諭。限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爾百姓陸續赴麟山寶殿,親填名冊,老幼男婦家丁年貌,務懇逐一注明。本掌教於圓滿之日,代爾等回向天王,開脫一身窮苦之罪,加予百年福祿之緣。天王歡喜無量,豈有不生福地之人也乎!

豈可不信天王,並攜帶妻小,逃在遼遠之遙者,那時天王震怒,使爾等窮苦而死,貶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復人身,悔之而不及耳。切切特諭。」

二人看罷,哈哈大笑。騰故道:「天下有這等奇事,真是把生靈做兒戲了。可憐鉅野百姓如此愚蠢,甘為煽弄。」張公道:「劉賊必非大器,其志我知之矣;得縣城而住麟山,膽小也;移倉庫而歸本寨,貪財也。我等統大軍直取縣城,必無阻害。其中有幾番鏖戰者,卻在麟山擒賊時耳。」途傳令起滿家營兵,直抵鉅野,竟到北門。最可笑,城門大開,一無防禦。張公遂傳令入城,葉勇忙稟道:「相公再請斟酌,賊人不守城門,疑有奸計。末將請帶兵先入,相公在後策應,不可全軍深入重地。」張公微笑道:「將軍之言因是,但亦須看敵人之技量耳,何必以疑武侯者而疑劉信民乎!」遂吩咐大隊入城。三軍吶喊一聲,浩浩蕩蕩,如入無人之境。

張公進了城門,一路在馬上雞犬不聞,只見家家閉戶。張公便駐紮在知縣衙門,不折一兵,不煩一矢,唾手而得,三軍大悅。張公道:「我們來時,不見潰散的百姓,家家閉戶,莫非人人躲藏在家。」差人四路查探。不一時,都轉來稟道:「百姓果然都在家裡。現有幾家開門,查問明白,伊等看見大兵入城,嚇得要死。那兩個監教將軍,有人看見,從西門爬城而出。百姓人家,無分老小,手執丈香,朝北禮拜,口念『志心皈命禮多寶如意天尊』,此刻尚在急拜。」張公歎道:「可憐,好忠厚百姓!」便傳軍中刻字匠,刻就數十塊印板,趕緊印好告條,差公人大街小巷,逐戶敲門分給。百姓等戰兢兢的接看,只見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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