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清這一陣,只八百人,敗陳希真兵馬一千五百,真是個少年良將。當時掌得勝鼓回營,將猿臂寨的兵,生擒二百多人,斬首三百餘級,奪了許多戰馬器械。查點官兵,只十幾人帶傷,不曾壞得一個。當時傳令把首級號令,申報魏虎臣,把那生擒的都解了去。眾兵將見祝永清如此英雄,無不敬服。
卻說陳希真聞官兵殺來,傳令教劉麒迎敵,自己正議點兵接應,忽見劉麒敗回,伏地請罪。希真怒道:「你為何挫吾銳氣?時常講論兵法,難道連埋伏計都不識得?」劉麒道:「那廝並不用埋伏計,他詐敗,甥兒追上,用連環槍攻打,不知怎的他變了片空地,人馬卻從兩邊抄出。我兵大亂,止遏不定,故此失利。」希真也吃一驚,道:「這是虎鈴陣。景陽鎮什麼防禦,能用此陣?」劉麒道:「那廝是個美貌少年,武藝了得,卻不知其姓名。」苟桓道:「我已探得,叫做祝永清。」希真大驚道:「原來是他來了,怪道你們著他道兒。麒甥起去,下次將功抵過。」劉麒叩頭謝了,立在一邊。劉廣道:「他在五郎鎮如何到這裡?」希真道:「想是近日調來。天下就有同名同姓,那得相貌武藝如此都同。既是他來,須得我親自走遭。」
正商議間,真祥麟也敗上山來道:「祝永清提兵殺來,把燉煌奪去。小將兵少,抵敵不住。現已逼近寨前。」眾皆大驚。希真道:「請慧娘出來。」慧娘到面,忽又報來道:「祝永清遣人下戰書。」希真批來日交鋒對陣。希真問慧娘道:「敵人慣用虎鈴陣,怎樣破他?」慧娘道:「何不用燕尾陣?」希真笑道:「我也正這般想。只是我前日見你那燕尾陣,卻勝似我的,可惜將弁們新學會,尚未熟諳。我只好照顧陣前,陣後須得你親自去指撥料理,我才放心。」慧娘道:「甥女上陣,必須要人照管,卿姊姊又不曾好,怎處?」希真道:「你勿憂,我已安排定了。」便向劉廣道:「襟丈同麟甥護持令愛。」劉廣應諾。希真又到淨室中對麗卿道:「你小心在意將息,我去破敵,不日就回。」麗卿笑道:「孩兒近日照鏡,影子全隱了,精神力氣,覺得與平日無異,此刻出戰也去得。我想何必定要守到四十九日,好不悶損人。」希真道:「你休要亂說。多的日子過了,恁地性急,又生後患。」麗卿應了。希真誠飭各處嚴緊守禦,留真祥麟、苟英守山寨,自同劉廣、劉麒、劉麟、苟桓、范成龍、劉慧娘,點了三千兵,同到山下,對著永清的營盤結下三個大寨。
當夜在寨安息,劉廣說計道:「此人既與我有親,何不寫封信去,以理勸他?」希真笑道:「你看得伏他這般容易!此人義烈,不減雲天彪。我想收伏他,好歹要片心血。我有一計,須如此如此。」劉廣道:「此計太險,恐行不得。」希真道:「不妨,我算得他定,正好在他身上用。」便傳齊眾將,將前半截的計說了。眾將都依令去行。
次日,祝永清對兩個團練道:「我這虎鈴陣,有好幾番變化。我料陳希真被我勝了一陣,他必不防我再用此陣,我卻偏要重用一回。不必定要詐敗,只須交戰濃酣,汝等便分兵鉗他的後隊。只怕那廝們會用燕尾陣,卻也難勝。今日陣上,汝等看我的畫戟為號:那廝們如不用燕尾,我把畫戟一擺,你們只顧把虎鈴抄去;我若不擺,切不可胡亂,只去陣後作奇兵伏著,接我的正兵。他若識破不追,我無大勝,亦無大敗。」商量定了。
兩家各飽餐戰飯,一齊合陣。永清點了一千二百人,希真仍是一千五百人。兩陣對圓,希真全裝結束,挺丈八蛇矛出馬,大叫:「請對面陣主答話!」只見兩面盤金白繡旗開處,祝永清立馬陣前。亭亭一表,希真暗暗喝采。希真橫矛馬上,欠身問道:「祝將軍,你莫非是風雲莊雲威老相公的令外孫祝玉山麼?」永清道:「然也。你既知我名,為何不降?」希真道:「我久聞將軍大名,正要並個你死我活。鬥你不過,降你未遲。」永清怒道:「你這廝莫非就是陳希真?」希真笑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不敢相欺,老夫便是。」永清大怒道:「你這廝,朝廷有何負你,你敢背叛?」希真笑道:「朝廷怎樣待得你好,你這般幫他?」永清大怒,罵道:「殺你這沒良心的賊子!」把畫戟往後一擺,直衝過來。希真唏唏笑道:「哥兒,老夫正要請教你的武藝。」交馬戰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希真道:「且住,我有話說。」二人各收住兵器。永清道:「你有甚話?」希真道:「上覆將軍:希真也是朝廷赤子,戴發含齒的人,實因奸臣逼迫,無處容身,到此避難,須不比梁山上宋江,有口無心。望將軍開一線之路,哀矜則個。」永清道:「好漢,我前你須使不得乖覺。你既自己明白,何不歸順?不肯,便快把首級與我帶去。」希真罵道:「你這廝顛倒不識好歹,看矛!」又戰了十餘合,希真撥馬回陣。永清忖道:「這廝並未輸,為何就走?莫非是計,不可追他。」只見劉麒出馬,又戰了十餘合,又撥馬便回。苟桓又來廝殺,范成龍亦出馬夾攻,苟桓便回。永清忖道:「這廝們武藝又不平常,卻為何不肯力戰,莫非要溜我乏?」只聽得本陣一片鑼響,永清忙撒了范成龍就回。這邊范成龍也不追趕。
永清回陣,問押陣官道:「何故鳴金?」押陣官道:「後隊來報,左首林子裡有猿臂寨旗號,恐有埋伏,故請將軍回來。」永清道:「既這般說,且把陣腳紮定,防他衝突,待二位團練將軍動靜。」說不了,一騎馬飛來報道:「兩位團練抄進去,都失陷在賊兵的陣後了,六百人馬一個都出不來。」永清大驚,忙傳令後隊先退,自己在陣上斷後,緩緩收兵。那知希真並不追趕,卻在陣前大吹大擂,吹打著那《將軍得勝令》,明明是送他歸營。永清兵馬退遠,希真方才收兵。永清道:「這廝為何不追?」正走著,左首林子裡戰鼓大起,喊聲大振,一派旌旗蜂擁殺出。永清拍馬前來迎戰,只見那彪伏兵,殺到一望之地,擺下隊伍,齊齊立著,卻不殺上來。軍前大將乃是劉麒、苟桓,豎起一面大白旗,上面大書八個字道:「陳希真義釋祝防禦!」永清看見,又驚又怒,欲待上前廝殺,又恐中了計,只得回營。卻安然無事,半個兵馬都不失?。永清歎道:「我一時負氣,魏虎臣面前誇下海口,不料陳希真果然利害。他明明得了勝,卻不肯殺過來廝逼,這不過是要招致我。希真,希真,你枉自用了心計!雖承你愛我,要我祝永清降你,除非海枯石爛。如今折了兩員團練,六百多人馬,怎好回去見總管?不料我祝永清死於此地。除非用這一條計,看他何如。只是他見利不動怎麼處?」--看官,原來陳希真用那燕尾陣,恐祝永清識得,不來上鉤,特將連環一字露頭,待他虎鈴抄來,卻都兜入燕尾。那裡面自有劉慧娘相機施行,一個個都生擒活捉了,不曾走脫半個,叫做:皮笊籬下豆兒鍋,一撈一個罄淨。陣裡的玄妙,只有希真、慧娘二人識得,其餘都是依計行事。永清竟被他瞞過。--那祝永清十分納悶,心中想道:「就用這計,即被他識破,我也無害,況他正小覷我。我正好乘他不防備,攻進去。」當時傳令,教各營預備,明日辰牌拔寨都退。又叫那四個提轄,都與了錦囊密計。
當夜永清悶悶不樂,燈下披甲觀書。忽一牙將來報道:「兩位團練,同六百軍士,都回來了。在轅門外候令。」永清驚道:「怎得回來?快喚他兩個進來,叫眾將都在轅門外候著。」永清當即傳雲板升帳,只見謝德、婁熊背剪著進來,伏地請罪。永清忙下帳來,親解其縛,扶起道:「非干二位將軍不勇,皆我不識陣法之故也。」問起如何得歸,謝德、婁熊道:「說起羞殺人!被他擒去,並不傷害,反用酒肉款待,一切軍器馬匹盔甲都送還,不知是什麼意思。又有書信一封呈上。」永清道:「書且慢將出來,且把那些軍士都點紮歸伍。」永清都親自過目看了,退了帳,特喚謝德、婁熊問道:「怎地被他活擒?」二人道:「奉令抄到他陣後,只見兩行疏疏朗朗的人馬,側斜列著。小將們看得不在眼上,便衝殺進去。他忽地卷了過來,裡面無數人馬,重重疊疊,都是門戶。小將們眼都花了,地下絆馬索繃滿,無一個立得住腳,都被他捉了去。」永清聽罷,歎服道:「此人的才學十倍於我,可惜朝廷不知,這廝心腸也忒變得惡。」便取那信來看,上面寫道:「避難罪人陳希真致書於防禦大英雄祝將軍麾下;竊念希真係出名門,授京畿南營提轄,征討西夏,亦獲功績。草木有心,何至背恩著此。無奈權臣煽威,四海雖大,無希真立錐之地,若不為瓦全,則先人血食,由我而斬,罪戾滋重。夏四月,道出風雲莊,得瞻令外祖子儀世叔,並見將軍所書《洛神賦》,心醉神馳者數月。」永清看到這段,卻吃一驚。再看道:「令外祖諄諄訓迪,言猶在耳。今萬不得已,伏處草莽,苟延殘喘,未敢忘朝廷累世厚恩,效宋江之為也。將軍過聽,興師問罪,希真不敢與將軍抗。且希真非不能為宋江之所為也,假使將軍之主帥魏虎臣,親統大軍,辱臨敝寨,非希真狂誕,當使其匹馬不還。今欲保全首領,不得已驚侮部曲,敬歸麾下,敢謝萬死。希真虎口殘魂,不足為將軍用武也,惟望將軍哀憫鑒察,速賜解圍,則再生之德,無任感激。倘得奸佞伏誅,罪人無辜,侍教有日。天日在上,希真心口不符,願他日肉腐平原,血膏斧鑕。書不盡言。陳希真哀鳴頓首。」
永清看畢,暗想道:「這廝也到過外祖家。」又把那信看了幾回,心中側然。忽然大怒,罵道:「這廝欺吾太甚!」把信與諸將看了,對眾人道:「這賊明是買服我。」便傳令點一千二百人馬去幼寨,叫那兩個團練看守本營,四個提轄分六百人接應。吩咐道:「如見火起,並力進攻。他追來,須如此如此。」把以先錦囊都收回了。已是三更天氣,自己引六百人,銜枚勒馬,竟襲陳希真左營。只見三座營裡,燈火照天,便喝令拔起鹿角,吶喊一聲殺入去,卻是個空寨。
永清知有準備,便把兵馬約退。忽然號炮震天,火把齊明,漫山遍野兵馬殺來。永清傳令道:「按隊收兵,亂動者立斬!」壓定人馬,那六百人並不驚惶,緩緩而退。只聽得敵兵大叫道:「主將有令:祝永清由他自去,誰敢驚壞了他,軍法從事!」永清又羞又怒,拍回馬大叫道:「陳希真好男子,出來與我戰三百回合!」由你喊破喉,沒人睬你,那敵軍只顧自己吶喊。永清氣壞了,只得回兵,那四個提轄已來接應。永清回頭看那陳希真的兵馬,好似兩條火龍一般,捲入營去,並不來追。永清歎道:「陳希真真大將之才也,可惜,可惜。」回到營裡暗想道:「我本不去殺他,只道他不備防,得一勝仗,便好回兵。卻又吃他料著,又不肯追上來。他這般多謀,只軟困我,怎生贏得?這廝既發此信,必然不肯出戰,如何死守得過?」坐坐想想,天已明瞭。忽報魏總管處有差官到,與差去的人同來。永清連忙接進。
那差官將著官兵的犒賞等物,並賜與永清大紅戰袍一件,又慰勞信一封,上寫著:「汝初出陣,便大敗賊徒,斬獲頗多,本帥甚慰,現在記汝之功。陳希真、劉廣能生獲更好。蕩滅之後,且勿旋凱,青雲山強寇跳樑,汝可以得勝兵進剿。功成之後,一並從優保舉。」等語。永清設酒款待差官。那差官動問近日軍情,永清道:「方才去劫他的營,吃他知覺了,不能取勝。」差官道:「總管相公日日盼望捷音,將軍切勿怠慢。」永清道:「陳希真那廝,尚有尺寸可取,吾欲用緩功收伏他。」便修了謝賞稟封,內並稱述「陳希真才有可取,心肯歸順,殺之可惜,意欲招安」等語。那差官少不得要需索好看錢,各項開銷,永清只得竭力發付與他。差官去後,永清料希真必不出戰,想了一想,只得寫了一封信,差人送去希真營裡。
希真聞知永清差人來下書,便恭敬迎接,厚待來使。看那書之意,乃是寫著「朝廷之恩必不可負,君臣之節必不可虧,祖宗之名必不可辱,竊據之事必不可為。如肯革面投誠,必有自新之路」等語。真是寫得懇懇切切,言言珠瓊,字字龍蛇。信後面又批了數行云:「永清受命征討,有進之義,無退之辱。軍讖曰:萬人必死,橫行天下。今永清有君子二千人,能令必死。倘永清得選橫草之烈,君亦不利。君如執迷,永清先死,君噬臍繼之矣。」希真讀罷,大喜,重賞來使,止問:「祝將軍近日起居安否?」並不提起軍務之事。慇懃送來人出去,也不發回信。劉廣道:「襟丈太費手腳。既要他降,昨日他來劫營,何不就擒了來,以禮勸他?」希真笑道:「你不看見他退兵時的閒暇,後面必有準備。若去追趕,必中了他的機會。他斷不肯輕臨險地。即使擒住了,禮勸他,也決不肯降。我如今只教他心服,方能收他。」正說著,忽報:「小姐在轅門外求見。」希真笑道:「叫他進來。」只見麗卿全裝披掛,帶著幾個女兵,上帳來參見父親。不知麗卿到來,有何故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