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陰若花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吃驚道:「女兒國向無朝覲之例,今阿舅忽從數萬里至此,必有緣故。但何以知我住處?令人不解。」多九公道:「姪女如今中了第一名部元,現有黃榜張掛禮部門首,誰人不知。國舅大約找著長班,才尋到此處。」紅蕖點頭道:「九公猜的不錯。」閨臣道:「國舅既已遠來,無論所辦何事,若花姊姊同他骨肉至親,自應請進一會為是。」若花連連點頭,即托九公命人把國舅請至旁邊書房,進去看時,果是國舅。連忙拜見讓坐,道:「阿舅別來無恙!阿父身體可安?今阿舅忽來天朝,有何公幹?」
國舅垂淚歎道:「此話提起甚長,自從賢甥去後,國主因往軒轅祝壽,我也隨了遠去;不意西宮趁國中無人,與那些心腹狗黨商議,惟恐日後賢甥回國,其子難據東宮,莫若趁此下手,或可久長,竟將其子扶助登了王位。及至老夫同國主回來,他們竟閉門不納。國主只得仍到軒轅避難。誰知其子十分暴虐,信用奸黨,殺害忠巨,茶毒良民,兼且好酒貪花,種種無道,不一而足。竟至家家閉戶,日不聊生。不及一載,舉國並力,竟將西宮母子害了,隨即迎主還朝。那些臣民因吾甥賢聲素著,再三籲懇,務要訪求回國。國主一因現在無嗣,二因臣民再三籲請,不惜重費,於周饒國借得飛車一乘。此車可容二人,每日能行二三千里,若遇順風,亦可行得萬里,國主得此甚喜,特命老夫馳赴天朝,訪求賢甥回同。老夫到此業已多日,四處訪問,蹤跡杳然。幸而得見黃榜,才能尋訪到此。現有國主親筆家書,賢甥看了自知。」把書遞過。
若花看罷,歎道:「原來兩年之間,國中竟至如此!至西宮此種光景,甥久已料定;不然,我又何肯遠奔他鄉!若非當日見機,早早逃避,豈能活到今日!一經回想,尚覺心悸。現在本族中如西宮母子者亦復不少,阿父若不振作整頓,仍復耳軟心活,自必禍不旋踵,阿舅久後自見分曉。此時阿父書中,雖命迅急還鄉,以承祖業:但甥本無才,不能當此重命;二來自離本國,已如漏網之魚,豈肯仍投火坑。雖云『子不言父之過』,然阿父不辨賢愚,不以祖業為重,甥亦久已寒心。況現在近派子姪,賢者甚多,何必注意於我!若我返國後,設或子姪中又有勝於我的,他日又將如何?總而言之:甥既到此,豈肯復回故鄉。此時固雖不才,業蒙天朝大皇帝特中才女,並授顯職。此等奇遇,已屬非分,豈敢另有他想。惟求阿舅回去替我婉言,自當永感不忘。」
國舅道:「賢甥為何忽發此旨?實出老夫意料之外!難道果真將祖業不顧?斷無此理;國主固耳軟心活,連年經此大難,自知當日之失,此時若非急於要見賢甥之面,豈肯花費多金借請飛車?其所以命我星馳而來者,固當日誤聽讒言,致將吾甥之賢盡行蒙蔽,今後悔既晚,要見又難;若令老夫航海前來,又恐多耽時日;躊躇至再,始有飛車之舉:無非要早見賢甥一日,其心即早安一日。今賢甥忽然如此,毫無眷戀,不獨令國主兩眼望穿,深負愛子之心,亦且有失臣民之望。賢甥切莫因當年小忿,一時任性,致誤大事,後悔無及;他日雖要返國,不可得了。」若花聽這幾句話,登時不悅道:「阿舅這是甚話!甥又不曾落魄,為何卻要後悔!即使落魄,又何後悔之有。若要後悔。當日又何肯輕離故鄉!總之:阿舅這番美意,無有不知,無有不感,至於『仍返故國』這句話,甥立意已決,阿舅再也休提!」
正在談論,閨臣命人備出飯來。國舅又再再苦勸,無奈若花心如鐵石,竟無一字可商。飯罷後,若花匆匆寫了一封回書,給國舅看了。國舅料難挽回,只得落淚別去。若花送過,回到裡面。閨臣道:「適才姊姊同國舅說話,我們竊聽多時。妹子屢要進去力勸姊姊還鄉,究因男女不便,不好冒昧相見。及至此時,才想起他原是女扮男裝。早知如此,我又何妨進去一會。」若花道:「就是阿妹進去勸我,我也不能應承。但可去得,我又何必如此。這宗苦情,只有各人心內明白便了。」小春道:「國王如立意務要你去,他既不惜錢財去借飛車,安知他又不送金銀與林伯伯?那時林伯伯得他銀錢,務要你去,那就脫不掉了。」若花道:「就是寄父教我回去,我也不去。」小春道:「你若不去,林伯伯也不准你住在嶺南,看你怎樣?據妹子愚見:莫若早早尋個婆婆家,到了要緊關頭,到底有個姊夫可以照應。」婉如道:「姊姊只顧不做國王,豈不把蘭音姊姊宰相也耽擱麼?將來你們如到女兒國得了好處,俺也不想別的,只求把那飛車送俺,俺就歡喜了。」小春道:「你要飛車何用?」婉如道:「俺如得了飛車,一時要到某處,又不打尖,又不住店,來往飛快。假如俺們今年來京,若有一二十輛飛車,路上又快又省盤費,豈不好麼?」小春道:「如果都象這樣,那店小二只好喝風了。」
只見緇瑤釵因部試得中,特來拜謝。彼此道喜,見禮讓坐。瑤釵向秀英道:「若非姊姊成全,今日何能僥倖。時刻感念,又不敢屢次過來驚動。明日備有薄酌,意欲奉屈姊姊同舜英、閨用、若花三位姊姊一聚,因此親自過來奉請。望諸位姊姊賞光,明日早些過去。」閨臣、若花一齊說道:「我們早要奉拜,因連日應試,彼此都覺匆忙,所以未能晉謁。今既承寵召,明日自當同了秀英、舜英二位姊姊過去,一則奉拜,二來奉擾。」
秀英、舜英道:「既如此,我們明日一同過去。」瑤釵見四人都肯去,不勝之喜,隨即拜辭。次日,四人擾過,當即備酒還東。
一連聚了幾日,不知不覺到了四月初一殿試之期。閨臣於五鼓起來,帶著眾姊妹到了禁城,同眾才女密密層層,齊集朝堂,山呼萬歲,朝參已畢,分兩旁侍立。那時天已發曉,武后閃目細細觀看,只見個個花能蘊藉,玉有精神,於那娉婷嫵媚之中,無不帶著一團書卷秀氣,雖非國色天香,卻是斌斌儒雅。古人云:「秀色可餐。」觀之真可忘饑。越看越愛,心中著實歡喜。因略略問了史幽探、哀萃芳所繹《璇璣圖》詩句的話,又將唐閨臣、國瑞徵、周慶覃三人宣來問道:「你三人名字都是近時取的麼?」閨臣道:「當日臣女生時,臣女之父,曾夢仙人指示,說臣女日後名標蕊榜,必須好好讀書。所以臣女之父當時就替取了這個名字。」國瑞徵同周慶覃道:「臣女之名,都是去歲新近取的。」
武后點點頭道:「你們兩人名字都暗寓頌揚之意,自然是近時取的;至於唐閨臣名字,如果也是近時取的,那就錯了。」又將孟、卞幾家姊妹宣至面前看了一通道:「雖係姊妹,難得年紀都相倣。」又贊了幾句,隨即出了題。眾才女俱各歸位,武后也不回宮,就在偏殿進膳。到了申刻光景,眾才女俱各交卷退出。原來當年唐朝舉子赴過部試,向無殿試之說,自武后開了女試,才有此例。此是殿試之始。當時武后命上官婉兒幫同閱卷。所有前十名,仍命六部大臣酌定甲乙。諸臣取了唐閨巨第一名殿元,陰若花第二名亞元。擇於初三日五鼓放榜。
秦小春同林婉如這日聞得明日就要放榜,心裡又是歡喜,又是發愁。二人同田秀英,田舜英同房。到晚,秀英、舜英先自睡了。小春同婉如吃了幾杯酒,和衣倒在?上,思來想去,那裡睡得著,只得重複起來;坐在對面,又無話說。好容易從二更盼到三鼓,盼來盼去,再也不轉四更,只好房裡走來走去。彼此思思想想,不是這個長吁,就是那個短歎,一時想到其中樂處,忽又大笑起來;及至轉而一想,猛然想到落第苦處,不覺又硬咽起來,登時無窮心事,都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
秀英被他二人吵的不時驚醒。那時已交四更,秀英只得坐起道:「二位姊姊也該睡了!妹子原因他們那邊都喜夜裡談天,每每三四更不能睡覺,妹子身弱禁不起熬夜,又不能因我一人禁止眾人說話,所以同舜英妹妹搬過這邊。幸喜二位姊姊疼顧妹子,上?就睡,從未深夜談天,因而妹子咳嗽也就好些,正在感激。那知二位姊姊平素雖不談天,今日忽要一總發泄出來:剛才一連數次,睡夢中不是被這位姊姊哭醒,就是被那位姊姊笑醒,心裡只覺亂跳;並且那種歎息之聲,更令人聞之心焦。尤其令人不解的:哭中帶笑,笑中有哭,竟是憂歡莫辨、哭笑不分的光景,請問二位姊姊:有何心事,以至於此?」
舜英聽了也坐起道:「他們那有甚麼心事!不過因明日就要放榜,得失心未免過重,以致弄的忽哭忽笑,醜態百出。」秀英道:「既因放榜,為何又哭又笑呢?」舜英道:「他若昧了良心,自然要笑;設或天良發現,自然要哭了。」秀英道:「妹妹此話怎講?」
舜英道:「他既得失心重,未有不前思後想:一時想起自己文字內中怎樣練句之妙,如何摛藻之奇,不獨種種超脫,並且處處精神,越思越好,愈想愈妙,這宗文字,莫講秦、漢以後,就是孔門七十二賢也做我不過,世間那有這等好文字!明日放榜,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如此一想,自然歡喜要笑了。姊姊!你說這宗想頭豈非昧了良心麼?及至轉而一想,文字雖佳,但某處卻有字句欠妥之處,又有某處用意錯謬之處,再細推求,並且還有許多比屁還臭、不能對人之處,竟是壞處多,好處少,這樣文字,如何能中!如此一想,自然悶恨要哭了。姊姊!你說這宗忖度豈非良心發現麼?」
秀英道:「妹妹這話未免太過,二位姊姊斷非如此。」小春道:「舜英姊姊安心要尖酸刻薄,我也不來分辯,隨他說去。但秀英姊姊乃我們姊妹隊中第一個賢慧人,將來卻與這個刻薄鬼一同于歸,那裡是他對手!」婉如道:「說話過於尖酸,也非佳兆,第一先與壽數有礙。俺勸姊姊少說幾句,積點壽,也是好的。」秀英道:「二位姊姊,你聽!雞已啼過幾遍,只怕已轉五更,再要不睡,天就亮了。」婉如道:「二位姊姊只管請睡。俺們已托九公去買題名錄,他於二更去的,大約少刻就可回來。」
話言未畢,只聽遠遠的一陣喧嚷,忽然響了一聲大炮,振的窗櫺亂動。外面僕婦丫鬟俱已起來,原來報喜人到了。婉如開了房門。小春即命丫鬟去找多九公,誰知二門鎖還未開,不能出去。只聽又是一聲炮響,二人只急的滿房亂轉。小春剛命丫鬟去催鑰匙,忽又大炮響了兩聲。婉如道:「共響四炮,這是『四海昇平』。外面如此熱鬧,你們二位也該升帳了。」秀英笑道:「二位姊姊真好記性!咋日大家因議放炮,講定二門不准開,必須報完天亮方開;怎麼此時要討鑰匙?豈非反覆不定麼?你聽,又是一炮,共成『五穀豐登』。」小春道:「我只顧發急,把昨日的話也忘了,原來放炮也是昨日議的。其中怎樣講究,此時心裡發慌,也想不出。姊姊可記得?」婉如道:「昨日何嘗議論放炮!這是你記錯了。只顧說話,接連又是三炮,這叫做『大椿以八百歲為春』。」
舜英笑道:「又是兩響,可謂『十分財氣』了。」秀英道:「妹子只當小春姊姊記性不好,誰知婉如姊姊記性更醜。昨日議論放炮,還是你極力贊成,怎麼此時倒又忘了?你聽!接連又是五炮,恰好湊成骨牌名,是『觀燈十五』。」婉如道:「究竟怎樣議的?妹子實實想不出。」秀英道:「昨日公議:如中一人,外面即放一炮;倘中殿元,外加百子炮十掛。所有報單,統俟報完,二門開放,方准呈進。如今又是三炮,已有『羅漢之數』了。」婉如道:「若是這樣,俺們四十五人須放四十五炮了。早知這樣氣悶,昨日決不隨同定議。若不如此,今日中一名報一名,豈不放心?如今也不知那位先中,也不知誰還未中,教人心裡上不上、下不下,不知怎樣才好。此時又響了六炮,共是『二十四番花信』了。」舜英道:「你聽!這四聲來的快,恰恰湊成『雲臺二十八將』。」
小春道:「怎麼他們眾姊妹都不出來,大約同我們一樣,也在那裡掐著指頭數哩;只等四十五炮齊全,他才跳出哩。你聽!又是兩炮,共成『兩當十五之年』了。」秀英道:「此話怎講?」小春道:「難為姊姊還是博學,連這出處也不知?這是當日有位才子做『三十而立』破題有此一句,叫做『兩當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