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繁体)

第六十四回 賭石硯舅甥鬥趣 猜燈謎姊妹陶情

更新时间:2021-03-09 16:23:57

話說卞濱、孟謨接了御旨,當即出示曉諭,一面選了十三日為部試之期,修本具奏。

原來這卞濱表字渭仙,乃淮南道廣陵人氏。自幼飽讀詩書,由進士歷官至禮部尚書,世代書香,家資巨富,本地人都稱他「卞萬頃」。蓋卞濱自他祖父遺下家業,到他手裡,單以各處田地而論,已有一萬餘頃,其餘可想而知,真是富可敵國。若要講起這卞家發財根由,倒可使那奢華之家及早回頭,卻教那勤儉之人添些興致。

那卞濱曾祖名叫卞華,是個飽學秀士;妻子奢氏。夫妻兩口,秉性最好奢華。祖上留下家業雖有數十萬之富,如何禁得卞華毫不打算,一味浪費,不上幾十年,早已一貧如洗。那時卞華年已半百,因見家道蕭條,回想當日揮金如土、一味浪用時節,那裡想到一旦如此。悔之無及。況從前是何等樣錦衣美食,而今粗衣淡飯,尚且還費打算。於是憂悶成疾。不兩年,夫妻雙雙去世。存下一子,名喚卞儉:這是卞華臨危替他起的名字,以為警戒之意。這卞儉娶妻勤氏。夫妻兩口,自從父母去世,將幾間舊房變賣做為殯葬之用,城內無處安身,就在城外塋旁起了兩間草屋,以為棲身之所。卞儉是個讀書人,諸事不諳。這衣食兩字要全靠勤氏一人針線,竟難度日;只好且學朱買臣樣子,每日帶著書,砍些柴添補度日:真是饑一頓飽一頓,混過日子。

一日,正值臘月三九時分,天氣甚寒。卞儉因衣服單薄,甚覺怕冷,到晚先就睡了。一覺睡醒,天有五更光景,卻見勤氏仍在燈下趕做針線。卞儉道:「如此天寒夜深,你還不睡,只管趕他怎麼?」勤氏道:「我因連日天氣甚冷,你身上又無擋寒棉衣,意欲趕些針線可以多賣幾文錢,省得你爬山越嶺又去砍柴。況天寒地凍,那曠野寒冷尤其利害,莫要凍出病來,倒是大事!」卞儉因坐起道:「此話雖是:但你素非強壯,豈不怕身子熬傷?斷斷不要如此!明日還是我去砍柴,你做針線,各人交各人工課。若教我終日在家靜坐,未免勞逸不均,心中也是不安的。」夫妻彼此勸慰,說話間,天已發曉,卞儉道:「今日著實寒冷,莫非要下雪麼?」因起來開門一望,只見朔風凜凜,冷氣颼颼,卻已瓊瑤密布,飄下一天雪來。卞儉道:「如此大雪,這卻怎好!」勤氏道:「昨日剩些柴米尚夠一餐,今日權且敷衍,等待雪住,再把針線去賣。」

到了次日,雪仍不住。卞儉只得冒雪把針線拿到城中,走了半日,滿天大雪,家家閉戶,那有人買,只得敗興而回。勤氏見這光景,雖然心焦,只好勉強用言安慰。卞儉呆了半晌道:「剛才我想家中這兩隻雞鴨,每日雖在莊田吃些野食,無須喂養,但能生多少蛋?不如把他拿去,倒可賣幾文錢,換些米來,豈不是好?」勤氏搖頭道:「這卻使不得!將來起家發業,全要在他身上。今日如果賣去,所值無多;日後再要買他,就要加上幾倍價。你想:我們一日兩餐尚且不周,何能有錢再去買他?況現在已生二三十蛋,不過早晚就要菢窩;等到出小雞鴨來,慢慢養大,那是多大利息!今日若將這個再賣去,將來只好做一天、吃一天,窮苦到老;再想別的起家法子,可就沒了。」卞儉無奈,只得咬著牙又餓一日。次日天晴,將針線賣了,這才飽餐一頓。此後仍是勉強度日。

不知不覺到了春天。雞子菢窩時共積下雞蛋二十個,鴨蛋二十個;將雞蛋給雞抱了,鴨蛋也用火炕了。過了二十餘日,四十個全都抱出,夫妻兩個甚是歡喜。好往鄉間又有池塘,不上半年,雞鴨俱已長大。將生蛋的留下幾只,餘者盡都賣去;所賣之錢,又買兩口小母豬。不一年,雞鴨又是兩大群,連那兩口豬也生許多小豬。再隔幾年,不但豬羊成群,就是耕田大水牛也不知滋生多少。又起了兩間草屋,置些田地。他將這地且不種五穀,都有培植肥肥的卻做菜園,以此利息更厚。他夫妻本是從苦中過來人,素性又極勤儉,一切莊田動作,牛羊喂養,全是親自動手,因此日盛一日。並且居心甚善,自己雖然衣食淡薄,鄉間凡有窮困,莫不周濟,卻是人人感仰。故遇旱潦之時,他家莊田,眾人齊心設法助他,往往別家顆粒無存,他家竟獲豐收。因此不上三十年,家資巨富,米穀盈倉。到了卞濱之父卞繼身上,也是諸事勤儉。謹守祖業,前後百餘年,竟富有良田萬頃。

卞濱出仕後,適值麟德初年,西北大荒,兼之刀兵不靖,國家帑項頗費經營,因將田地變賣五千頃,其價盡行報效,作為軍需賑濟之用。因此聖眷甚為優隆。這卞濱一生最重斯文:不但文墨之人愛之如寶;凡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如有一技之長者,前來進謁,莫不優禮以待。而且仗義疏財,有求必應,人又稱為「賽孟嘗」。現年五旬向外,因中年無子,四十歲上就廣置姬妾,雖接連生育,無如總是女兒,如今膝下共有七女。

夫人成氏,十年前曾生一子,名叫卞璧,誰知剛到三歲,得了驚風之症,一病而亡。彼時合家好不傷心。正在悲哭之際,適值門外有一道人化緣,聽見哭聲甚慘,問知緣故,要將公子送出一看。及至看過,他道:「此兒雖有一分可救,但在塵凡鬧市之中恐不中用。你們如給我抱去,倘能救轉,俟他災難滿時,年紀略大,我再送來奉還。」卞濱惟恐謠言惑眾;兼之小兒已死,那裡肯信,執意不從。無奈夫人再三苦勸,無論死活,定要把公子給道人領去。卞濱只得歎口氣走開,隨著夫人辦去。過了幾年,毫無影響,卞濱知是無用。

好在這七個女兒都是比花穩重,比月聰明。每日除公事應酬外,惟有教他們做詩寫字,倒也解悶。去歲縣考,原可聲明原籍,在京赴試,迴避嫌疑,故命七女都回本籍。

到了縣考,恰好大女卞寶雲取了第一,次女卞彩雲取了第二,三女卞錦雲取了第三,四女卞紫雲取了第四,五女卞香雲取了第五,六女卞素雲取了第六,七女卞綠雲取了第七;後來郡試雖略有參差,都不出十名以外。

試畢回來。今年部試偏偏父親做了主考,都要迴避,好不掃興。卞濱雖愛女心勝,每與妹夫孟謨斟酌,又不敢冒昧入奏。因同夫人成氏商量:「眼看就要部試,惟恐眾女兒在家鬱悶,莫若著人把孟家八個甥女接來一同散悶。」因而又向同考官考功員外郎蔣進、主客員外郎董端、祠部員外郎掌仲、膳部員外郎呂良說知,意欲將他幾位小姐請來一同消遣。眾人因女兒不能入試,終日在家無情無緒,今聽此話,如何不喜;況且向來都常來往,如今又算同年,自然更覺親熱。當時個個應允。回來都對女兒說了,無不要來相聚。

卞濱有兩個妹子:一個嫁與原任御史台大夫孟謀為妻,一個嫁的就是禮部侍郎孟謨。那孟謀是孟謨的胞兄,早經亡故,存下四個女兒:長名孟蘭芝、次孟華芝、三孟芳芝、四孟芸芝。孟謨也有四個女兒,就從孟芸芝排行:五叫孟瓊芝,六孟瑤芝、七孟紫芝、八孟玉芝。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妖豔異常。這孟謀之妻卞氏夫人,自從丈夫去世,本要帶著女兒回河南原籍,因小叔孟謨、哥哥卞濱再三留在京中,以為將來眾女兒擇婿之計,兼之八個姊妹自從一同赴考,郡縣取中之後,真是如膠如漆,就象黏住一般,再也離不開,因此卞氏只好帶著四個女兒就在孟謨府上住下。這日見眾女兒因不能赴試,個個眉頭不展,正在用言安慰,忽見哥哥那邊來接他們,連忙教他姊妹略為穿戴,即時過去。

這八位小姐到了卞府,孟蘭芝帶著七個妹子見了舅舅、舅母,並與寶雲、彩雲、錦雲、紫雲、香雲、素雲、綠雲,都見了禮,隨便坐下。卞濱道:「我怕你們不能入考,在家發悶,因此接你們過來,但這一向為何不來看看我呢?」孟蘭芝同孟瓊芝道:「甥女這兩日本要來請安,惟恐舅舅考試匆忙,所以不敢過來。」卞濱道:「我雖有事,你舅母同寶雲七個姊姊卻閑在家;你們不過因迴避發悶,不大興頭,那裡是因我忙就不來哩。」孟紫芝道:「我們好一向不來,今日過來,舅舅該說怎樣想念甥女的話才是,怎麼剛見面,就把人家心病說出哩。」卞濱笑道:「果然我的話是不錯的。」因向寶雲道:「我已教人備了幾桌飯,少刻蔣府、董府、掌府、呂府四家姊妹也都過來,你們就在花園聚聚,或做詩,或猜謎,如酒量好或行個酒令,隨便頑頑。好在大家又是常會的,也沒甚拘束。剛才部裡來送信,說劍南倭寇已被文隱平定,一兩日就有紅旗報捷到京。連日朝中有事,少時我還要上朝伺候,今晚就在部中住下,大約過了十三日考試方能回來。你們只管多聚幾日,等考事完畢,我還要同你們做詩聚聚哩。」

那孟玉芝年紀最小,向來卞濱最是疼他。他聽了這話,便道:「舅舅剛才說教我們姊妹或做詩,或猜謎,如今我倒有個謎請舅舅先猜猜。」卞濱笑道:「猜謎卻是你舅舅生平最喜的,而且從不讓人;但如果猜著,你以何物為贈,倒要預先說明。」玉芝道:「我們去年郡考有刺史送的端硯,就以端硯一方為贈。」卞濱道:「很好!你且說甚麼題面?」玉芝道:「就是舅舅適才所說『紅旗報捷』四字,打《論》、《孟》一句。」卞濱聞言,不覺哈哈大笑道:「你速速教人把端硯取來預備送我,等我好猜。」

香雲道:「倘我們猜著,不知有贈無贈?」錦雲不等玉芝回答,就說道:「你問他怎麼!我們只管猜,那有無贈之理!」成氏夫人也笑道:「你們只管猜,八甥女如不給贈,將來到他婆婆家鬧去,看他給不給!」玉芝道:「舅母何苦哩,你老人家又要引著頭兒來鬧了。」卞濱望著蘭芝道:「他這謎你們都曉得麼?」

蘭芝道:「都不知道。」華芝道:「我們姊妹終日雖在一處,卻未聽他說過。」卞濱道:「既如此,你們何不也猜猜,豈不有趣?」芳芝道:「不勞舅舅吩咐,甥女卻著實想哩。」

彩雲道:「我猜著了,可是『勝之』?」玉芝搖頭道:「不是。」素雲道:「可是『戰必勝矣』?」紫芝代答道:「也不是。」素雲道:「他這謎你也曉得麼?」紫芝道:「這是玉芝妹妹做的,我不知道。」素雲道:「你既不知,為何代他回答『也不是』呢?」紫芝道:「我因姊姊猜的與彩雲姊姊意思都相倣,彩雲姊姊猜的既不是,自然你也不是了,所以隨嘴就替他回答出來。」素雲聽了,把臉紅了一紅。剛要說話,只見卞濱向眾人道:「他這謎,正面自然先打這個『勝』字。如今猜了兩個既不是,必須另想別的路數,莫要只在『勝』字著想,倒被他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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