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炮一声公堂解索 瑶琴三叠旅舍衔环
话说老残看贾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抢上堂去,喊了“住手”。刚弼却不认得老残为何许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谁知差人见本县大老爷早经站起,知道此人必有来历,虽然答应了一声“嘎”,却没一个人敢走上来。
老残看刚弼怒容满面,连声吆喝,却有意呕着他顽,便轻轻的说道:“你先莫问我是什么人,且让我说两句话。如果说的不对,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几板子,夹我一两夹棍,也不要紧。我且问你:一个垂死的老翁,一个深闺的女子,案情我却不管,你上他这手铐脚镣是什么意思?难道怕他越狱走了吗?这是制强盗的刑具,你就随便施于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谨想不到抚台回信已来,恐怕老残与刚弼堂上较量起来,更下不去,连忙喊道:“补翁先生,请厅房里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说话。”刚弼气得目瞪口呆,又见子谨称他补翁,恐怕有点来历,也不敢过于抢白。老残知子谨为难,遂走过西边来,对着子谨也打了一躬。子谨慌忙还揖,口称:“后面厅房里坐。”老残说道:“不忙。”却从袖子里取出庄宫保的那个覆书来,双手递给子谨。
子谨见有紫花大印,不觉喜逐颜开,双手接过,拆开一看,便高声读道:“示悉。白守耆札到便来,请即传谕王、刚二令,不得滥刑。魏谦父女取保回家、候白守覆讯。弟耀顿首。”一面递给刚弼去看,一面大声喊道:“奉抚台传谕,叫把魏谦父女刑具全行松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来再审!”底下听了,答应一声“嘎”,又大喊道:“当堂松刑罗!当堂松刑罗!”却早七手八脚,把他父女手铐脚镣,项上的铁链子,一松一个干净,教他上来磕头,替他喊道:“谢抚台大人恩典!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那刚弼看信之后,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听到谢刚大老爷、王大老爷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后堂去了。
子谨仍向老残拱手道:“请厅房里去坐。兄弟略为交代此案,就来奉陪。”老残拱一拱手道:“请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摇大摆的走出衙门去了。这里王子谨分付了书吏,叫魏谦父女赶紧取保,今晚便要叫他们出去才好。书吏一一答应,击鼓退堂。
却说老残回来,一路走着,心里十分高兴,想道:“前日闻得玉贤种种酷虐,无法可施;今日又亲目见了一个酷吏,却被一封书便救活了两条性命,比吃了人参果心里还快活!”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已出了城门,便是那黄河的堤埝了。上得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黄河已冻得同大路一般,小车子已不断的来往行走,心里想来:“行李既已烧去,更无累赘,明日便可单身回省,好去置办行李。”转又念道:“袁希明来信,叫我等白公来,以便商酌,明知白公办理此事,游刃有余;然倘有来能周知之处,岂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吗?只好耐心等待数日再说。”一面想着,已到店门,顺便踱了回去。看有许多人正在那里刨挖火里的烬余,堆了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绸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独自坐地。
过了两个多钟头,只见人瑞从外面进来,口称:“痛快,痛快!”说:“那瘟刚退堂之后,随即命家人检点行李回省,子谨知道宫保耳软,恐怕他回省,又出汊子,故极力留他,说:‘宫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审的话,并没有叫阁下回省的示谕,此案未了,断不能走。你这样去销差,岂不是同宫保呕气吗?恐不合你主敬存诚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着了。子谨本想请你进去吃饭,我说:‘不好,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罢。’我讨了这个差使来的。你看好不好?”老残道:“好!你吃白食,我担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辞掉,看你吃甚么!”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辞,只管辞,我就陪你挨饿。”
说着,门口已有一个戴红缨帽儿的拿了一个全帖,后面跟着一个挑食盒的进来,直走到上房,揭起暖帘进来,对着人瑞望老残说:“这位就是铁老爷罢?”人瑞说:“不错。”那家人便抢前一步,请了一个安,说:“敝上说:小县分没有好菜,送了一桌粗饭,请大老爷包含点。”老残道:“这店里饭很便当,不消贵上费心,请挑回去,另送别位罢。”家人道:“主人分付,总要大老爷赏脸。家人万不敢挑回去,要挨骂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张笺纸,拨开笔帽,对着那家人道:“你叫他们挑到前头灶屋里去。”那家人揭开盒盖,请老爷们过眼。原来是一桌甚丰的鱼翅席。老残道:“便饭就当不起。这酒席大客气,更不敢当了。”人瑞用笔在花笺上已经写完,递与那家人,说:“这是铁老爷的回信,你回去说谢谢就是了。”又叫黄升赏了家人一吊钱,挑盒子的二百钱。家人打了两个千儿。
这里黄升掌上灯来。不消半个时辰,翠花、翠环俱到。他那伙计不等分付,已拍了两个小行李卷儿进来,送到里房去。人瑞道:“你们铺盖真做得快,半天工夫,就齐了吗?”翠花道:“家里有的是铺盖,对付着就够用了。”黄升进来问,开饭不开饭。人瑞说:“开罢。”停了一刻,已先将碟子摆好。人瑞道:“今日北风虽然不刮,还是很冷,快温酒来吃两杯。今天十分快乐,我们多喝两杯。”二翠俱拿起弦字来唱两个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们也吃两杯酒罢。”翠花看二人非常高兴,便问道:“您能这么高兴,想必抚台那里送信的人回来了吗?”人瑞道:“岂但回信来了,魏家爷儿俩这时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将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二翠。他姊儿俩个,也自喜欢的了不得,自不消说。
却说翠环听了这话,不住的迷迷价笑,忽然又将柳眉双锁,默默无言。你道什么缘故?他因听见老残一封书去,抚台便这样的信从,若替他办那事,自不费吹灰主力,一定妥当的,所以就迷迷价笑,又想他们的权力,虽然够用,只不知昨晚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随便说说就罢了的呢,这个机会错过,便终身无出头乏望,所以双眉又锁起来了。又想到他妈今年年底,一定要转卖他;那蒯二秃子凶恶异常,早迟是个死,不觉脸上就泛了死灰的气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个良家女子,怎样流落得这等下贱形状,倒不如死了的干净,眉宇间又泛出一种英毅的气色来,又想到自己死了,原无不可,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兄弟有谁抚养,岂不也是饿死吗?他若饿死,不但父母无人祭供,并祖上的香烟,从此便绝。这么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来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觉那泪珠子便扑簌簌的滚将下来,赶紫用手绢子去擦。
翠花看见道:“你这妮子!老爷们今天高兴,你又发什么昏?”人瑞看着他,只是憨笑。老残对他点了点头,说:“你不用胡思乱想,我们总要替你想法子的。”人瑞道:“好,好!有铁老爷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说的话,可是不算数的了。”翠环听了大惊,愈觉得他自己虑的是不错。正要询人瑞请问,只见黄升同了一个人进来,朝人瑞打了一千儿,递过一个红纸封套去。人瑞接过来,撑开封套口,朝里一窥,便揣到怀里去,说声“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价笑。只见黄升说:“请老爷出来说两句话。”人瑞便走出去。
约有半个时辰进来,看着三个人俱默默相对,一言不发,人瑞愈觉高兴。又见那县里的家人进来,向老残打了个千儿,道:“敝上说,叫把昨儿个的一卷旧铺盖取回去。”老残一楞,心里想道:“这是什么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么呢?”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强留,便说:“你取了去罢。”心里却是纳闷。看着那家人进房取将去了,只见人瑞道:“今儿我们本来很高兴的,被这翠环一个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连碟子都撤下去罢。”又见黄升来,当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时不但二翠摸不着头脑,连老残也觉得诧异的很。随即黄升带着翠环家伙计,把翠环的铺盖卷也搬走了。翠环忙问:“啥事?啥事?怎么不教我在这里吗?”伙计说:“我不知道,光听说叫我取回铺盖卷去。”
翠环此时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觉含泪跪到人瑞面前,说:“我不好,你是老爷们呢,难道不能包含点吗?你老一不喜欢,我们就活不成了!”人瑞道:“我喜欢的很呢。我为啥不喜欢?只是你的事,我却管不着。你慢慢的求铁老爷去。”
翠环又跪向老残面前,说:“还是你老救我!”老残道:“甚么事,我救你呢?”翠环道:“取回铺盖,一定是昨儿话走了风声,俺妈知道,今儿不让我在这儿,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远走高飞,他敢同官斗吗?就只有走是个好法子。”老残道:“这话也说的是。人瑞哥,你得想个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妈接回去,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说!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他,谁能挽留他呢?”
老残一面将翠环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话我怎么不懂?难道昨夜说的话,当真不算数了吗?”人瑞道:“我已彻底想过,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个姐儿从良,总也得有个辞头。你也不承认,我也不承认,这话怎样说呢?把他弄出来,又望那里安置呢?若是在店里,我们两个人都不承认,外人一定说是我弄的,断无疑义。我刚才得了个好点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诉宫保吗?以后我就不用在山东混了,还想什么保举呢?所以是断乎做不得的。”老残一想,话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见死不救,于心实也难忍,加着翠环不住的啼哭,实在为难,便向人瑞道;“话虽如此,也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请你想,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残想了想,实无法子,便道:“虽无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有个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罢休。”老残道:“你说出来,我总可以设法。”人瑞道:“除非你承认了要他,才好措辞。”老残道:“我就承认,也不要紧。”人瑞道:“空口说白话,能行吗?事是我办,我告诉人,说你要,谁信呢?除非你亲笔写封信给我,那我就有法办了。”老残道:“信是不好写的。”人瑞道:“我说你做不到,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