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

列传·卷十四

更新时间:2021-03-04 09:01:26

  江淹 任昉

  江淹,字文通,济阳考城人也。少孤贫好学,沉静少交游。起家南徐州从事, 转奉朝请。宋建平王景素好士,淹随景素在南兗州。广陵令郭彦文得罪,辞连淹, 系州狱。淹狱中上书曰:

  昔者贱臣叩心,飞霜击于燕地;庶女告天,振风袭于齐台。下官每读其书,未 尝不废卷流涕。何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信而见疑,贞而为戮,是以 壮夫义士伏死而不顾者此也。下官闻仁不可恃,善不可依,始谓徒语,乃今知之。 伏愿大王暂停左右,少加怜鉴。

  下官本蓬户桑枢之民,布衣韦带之士,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不买名声于 天下。日者谬得升降承明之阙,出入金华之殿,何尝不局影凝严,侧身扃禁者乎? 窃慕大王之义,为门下之宾,备鸣盗浅术之余,豫三五贱伎之末。大王惠以恩光, 眄以颜色。实佩荆卿黄金之赐,窃感豫让国士之分矣。常欲结缨伏剑,少谢万一, 剖心摩踵,以报所天。不图小人固陋,坐贻谤缺,迹坠昭宪,身限幽圄。履影吊心, 酸鼻痛骨。下官闻亏名为辱,亏形次之,是以每一念来,忽若有遗。加以涉旬月, 迫季秋,天光沉阴,左右无色。身非木石,与狱吏为伍。此少卿所以仰天搥心,泣 尽而继之以血者也。下官虽乏乡曲之誉,然尝闻君子之行矣。其上则隐于帘肆之间, 卧于岩石之下;次则结绶金马之庭,高议云台之上;次则虏南越之君,系单于之颈: 俱启丹册,并图青史。宁当争分寸之末,竞刀锥之利哉!然下官闻积毁销金,积谗 糜骨。古则直生取疑于盗金,近则伯鱼被名于不义。彼之二才,犹或如此;况在下 官,焉能自免。昔上将之耻,绛侯幽狱;名臣之羞,史迁下室,如下官尚何言哉! 夫鲁连之智,辞禄而不反;接舆之贤,行歌而忘归。子陵闭关于东越,仲蔚杜门于 西秦,亦良可知也。若使下官事非其虚,罪得其实,亦当钳口吞舌,伏匕首以殒身, 何以见齐鲁奇节之人,燕赵悲歌之士乎?

  方今圣历钦明,天下乐业,青云浮雒,荣光塞河。西洎临洮、狄道,北距飞狐、 阳原,莫不浸仁沐义,照景饮醴。而下官抱痛圜门,含愤狱户,一物之微,有足悲 者。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则梧丘之魂,不愧于沉首;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不任 肝胆之切,敬因执事以闻。此心既照,死且不朽。

  景素览书,即日出之。寻举南徐州秀才,对策上第,转巴陵王国左常侍。景素 为荆州,淹从之镇。少帝即位,多失德。景素专据上流,咸劝因此举事。淹每从容 谏曰:“流言纳祸,二叔所以同亡;抵局衔怨,七国于焉俱毙。殿下不求宗庙之安, 而信左右之计,则复见麋鹿霜露栖于姑苏之台矣。”景素不纳。及镇京口,淹又为 镇军参军事,领南东海郡丞。景素与腹心日夜谋议,淹知祸机将发,乃赠诗十五首 以讽焉。

  会南东海太守陆澄丁艰,淹自谓郡丞应行郡事,景素用司马柳世隆。淹固求之, 景素大怒,言于选部,黜为建安吴兴令。淹在县三年。升明初,齐帝辅政,闻其才, 召为尚书驾部郎、骠骑参军事。俄而荆州刺史沈攸之作乱,高帝谓淹曰:“天下纷 纷若是,君谓何如?”淹对曰:“昔项强而刘弱,袁众而曹寡,羽号令诸侯,卒受 一剑之辱,绍跨蹑四州,终为奔北之虏。此谓‘在德不在鼎’。公何疑哉?”帝曰: “闻此言者多矣,试为虑之。”淹曰:“公雄武有奇略,一胜也;宽容而仁恕,二 胜也;贤能毕力,三胜也;民望所归,四胜也;奉天子而伐叛逆,五胜也。彼志锐 而器小,一败也;有威而无恩,二败也;士卒解体,三败也;搢绅不怀,四败也; 悬兵数千里,而无同恶相济,五败也。故虽豺狼十万,而终为我获焉。”帝笑曰: “君谈过矣。”是时军书表记,皆使淹具草。相国建,补记室参军事。建元初,又 为骠骑豫章王记室,带东武令,参掌诏册,并典国史。寻迁中书侍郎。永明初,迁 骁骑将军,掌国史。出为建武将军、庐陵内史。视事三年,还为骁骑将军,兼尚书 左丞,寻复以本官领国子博士。少帝初,以本官兼御史中丞。

  时明帝作相,因谓淹曰:“君昔在尚书中,非公事不妄行,在官宽猛能折衷; 今为南司,足以震肃百僚。”淹答曰:“今日之事,可谓当官而行,更恐才劣志薄, 不足以仰称明旨耳。”于是弹中书令谢朏,司徒左长史王缋、护军长史庾弘远,并 以久疾不预山陵公事;又奏前益州刺史刘悛、梁州刺史阴智伯,并赃货巨万,辄收 付廷尉治罪。临海太守沈昭略、永嘉太守庾昙隆,及诸郡二千石并大县官长,多被 劾治,内外肃然。明帝谓淹曰:“宋世以来,不复有严明中丞,君今日可谓近世独 步。”

  明帝即位,为车骑临海王长史。俄除廷尉卿,加给事中,迁冠军长史,加辅国 将军。出为宣城太守,将军如故。在郡四年,还为黄门侍郎、领步兵校尉,寻为秘 书监。永元中,崔慧景举兵围京城,衣冠悉投名刺,淹称疾不往。及事平,世服其 先见。

  东昏末,淹以秘书监兼卫尉,固辞不获免,遂亲职。谓人曰:“此非吾任,路 人所知,正取吾空名耳。且天时人事,寻当翻覆。孔子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 临事图之,何忧之有?”顷之,又副领军王莹。及义师至新林,淹微服来奔,高祖 板为冠军将军,秘书监如故,寻兼司徒左长史。中兴元年,迁吏部尚书。二年,转 相国右长史,冠军将军如故。

  天监元年,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封临沮县开国伯,食邑四百户。淹乃谓子 弟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贵,今之忝窃,遂至于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备矣。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吾功名既立,正欲归身草莱耳。”其年,以疾迁金紫光 禄大夫,改封醴陵侯。四年卒,时年六十二。高祖为素服举哀。赙钱三万,布五十 匹。谥曰宪伯。

  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时人皆谓之才尽。凡所著述百余篇,自撰为前 后集,并《齐史》十志,并行于世。

  子筼袭封嗣,自丹阳尹丞为长城令,有罪削爵。普通四年,高祖追念淹功,复 封筼吴昌伯,邑如先。

  任昉,字彦升,乐安博昌人,汉御史大夫敖之后也。父遥,齐中散大夫。遥妻 裴氏,尝昼寝,梦有彩旗盖四角悬铃,自天而坠,其一铃落入裴怀中,心悸动,既 而有娠,生昉。身长七尺五寸。幼而好学,早知名。宋丹阳尹刘秉辟为主簿。时昉 年十六,以气忤秉子。久之,为奉朝请,举兗州秀才,拜太常博士,迁征北行参军。

  永明初,卫将军王俭领丹阳尹,复引为主簿。俭雅钦重昉,以为当时无辈。迁 司徒刑狱参军事,入为尚书殿中郎,转司徒竟陵王记室参军,以父忧去职。性至孝, 居丧尽礼。服阕,续遭母忧,常庐于墓侧,哭泣之地,草为不生。服除,拜太子步 兵校尉、管东宫书记。

  初,齐明帝既废郁林王,始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 州刺史、录尚书事,封宣城郡公,加兵五千,使昉具表草。其辞曰:“臣本庸才, 智力浅短。太祖高皇帝笃犹子之爱,降家人之慈;世祖武皇帝情等布衣,寄深同气。 武皇大渐,实奉诏言。虽自见之明,庸近所蔽,愚夫一至,偶识量己,实不忍自固 于缀衣之辰,拒违于玉几之侧,遂荷顾托,导扬末命。虽嗣君弃常,获罪宣德,王 室不造,职臣之由。何者?亲则东牟,任惟博陆,徒怀子孟社稷之对,何救昌邑争 臣之讥。四海之议,于何逃责?陵土未乾,训誓在耳,家国之事,一至于斯,非臣 之尤,谁任其咎!将何以肃拜高寝,虔奉武园?悼心失图,泣血待旦。宁容复徼荣 于家耻,宴安于国危。骠骑上将之元勋,神州仪刑之列岳,尚书是称司会,中书实 管王言。且虚饰宠章,委成御侮,臣知不惬,物谁谓宜。但命轻鸿毛,责重山岳, 存没同归,毁誉一贯。辞一官不减身累,增一职已黩朝经。便当自同体国,不为饰 让。至于功均一匡,赏同千室,光宅近甸,奄有全邦,殒越为期,不敢闻命,亦愿 曲留降鉴,即垂听许。钜平之恳诚必固,永昌之丹慊获申,乃知君臣之道,绰有余 裕,苟曰易昭,敢守难夺。”帝恶其辞斥,甚愠昉,由是终建武中,位不过列校。

  昉雅善属文,尤长载笔,才思无穷,当世王公表奏,莫不请焉。昉起草即成, 不加点窜。沈约一代词宗,深所推挹。明帝崩,迁中书侍郎。永元末,为司徒右长 史。

  高祖克京邑,霸府初开,以昉为骠骑记室参军。始高祖与昉遇竟陵王西邸,从 容谓昉曰:“我登三府,当以卿为记室。”昉亦戏高祖曰:“我若登三事,当以卿 为骑兵。”谓高祖善骑也。至是故引昉,符昔言焉。昉奉笺曰:“伏承以今月令辰, 肃膺典策,德显功高,光副四海,含生之伦,庇身有地;况昉受教君子,将二十年, 咳唾为恩,眄睐成饰,小人怀惠,顾知死所。昔承清宴,属有绪言,提挈之旨,形 乎善谑,岂谓多幸,斯言不渝。虽情谬先觉,而迹沦骄饵,汤沐具而非吊,大厦构 而相欢。明公道冠二仪,勋超邃古,将使伊周奉辔,桓文扶毂,神功无纪,化物何 称。府朝初建,俊贤骧首,惟此鱼目,唐突玙璠。顾己循涯,实知尘忝,千载一逢, 再造难答。虽则殒越,且知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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