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炜看的大不成事,常到文华处听候,催他进兵。
文华被催不过,方行文江南文武,要於各路调集水师八万,大小战船三千只,在镇江府停泊,听候征进。江南大小文武,那一个敢违他意旨?只得连夜修造战船,并调集各路人马。幸喜文书上没有限定日月,尚得从容办理。又过了月余,通省水师俱到镇江聚齐,文武大员俱在府城等候,各差官到王家营迎请钦差验兵。文华方发了火牌,示谕起程日期。又饰知淮安府,备极大船一千只,由淮河进发。到了扬州,彼时扬州盐院是鄢懋卿,与文华同是严嵩门下。懋卿将三个钦差请入城中,日日调集梨园子弟看戏。文炜恐军民议论,亲自催促文华动身。文华因各商与他凑送金银未齐,着文炜同宗宪领河、东人马先行,约在三日后即到镇江。文炜无奈,只得率众先行。督抚等官俱问文华不来原故,文炜只得说他患病在扬州。究之各官,早知他在盐政衙门顽闹,又知鄢懋卿派令各商摊凑金银相送,不过背间叹息而已。
又等了数天,文华方才到来。看见兵,说兵不好;看见船,说船不好。把失误军机参革斩首的话,在嘴里直流。着江南文武各官,另与他拣选兵将,更改战船。那些大小文武官员,也都知道他的意思,或按营头,或按地方,暗将金银馈送,方才将兵、将船只闹罢。他又要水陆分兵,着江南文武与他调战马五千匹,限半个月汇齐。那些督抚、提镇又知他心上的毛病,总办来,他不是嫌老,就是嫌瘦;于是各派属员,每马一匹捐银若干,各按州县所管庄村堡镇,着百姓或按户、或按地交送本地方官,星夜解送军营;又暗中与文华馈献。此时浙江虽遭倭寇涂炭,还是一处有,一处没有。自赵文华到江南,通省百姓,没一家不受其害。究竟他所得,不过十分之四;那六分,被承办官,以及书吏、衙役、地方乡保人等分肥。他要了这几个钱不打紧,被衙门中书役人等,逼的穷百姓卖儿女、弃房产、刎颈跳河、服毒自缢而死者,不知几千百人。那一个不欲生食其肉,咒骂又何足道耶!
朱文炜见风声甚是不妥,打算着据实参奏。严嵩在内,这参本断断到不了朝廷眼中,只有个设法劝止他为妥。于是亲见文华,说道:“浙江屡次报警,近又失绍兴等地,与杭州止一江之隔;倘省城不保,非仅张经一人之罪也!且外边谣言,都说我们刻索官民,鲸吞船马银两,老师糜费,流害江南。况自出京以来,两月有余,尚未抵浙江边境,拥兵数万,行旅为之不通。倘朝廷查知,大人自有回天之力,晚生辈职司军务,实经当不起!祈大人速行起兵,上慰宸衷,下救灾黎,真万代公侯之事也!”
赵文华听了,佯为吃惊道:“我们品端行洁,不意外边竟作此等议论,深令人可怒,可恨!”
说罢,两只眼看着文炜,大笑道:“先生请放开怀抱,你我谁非忧国忧民之人?两日后,弟定有谋画请教。”
文炜辞了出来,到胡宗宪处,将适才向赵文华的话详细说了一遍。宗宪大惊道:“贤契差矣!这话得罪他之至。这还得我替你挽回!赵大人他有金山般靠依。我辈当此时,只合饮醇酒,谈诗赋,任他所为。怎么将外边议论话都说了?”
说罢,闭住眼,只是摇头。文炜道:“门生着赵大人见罪,总死犹生;若将来着圣上见罪,虽生犹不如死也!”
于是辞出回寓。
且说赵文华听了文炜这几句话,心中大怒!又想着胡宗宪当日,也是朱文炜在圣驾前参奏坏的,若不早些下手,被他参奏在前,虽说是有严太师庇护,未免又费唇舌。思索了半晌,便将伺候的人退去,提笔写道:
兵部尚书赵文华、右佥都御史胡宗宪一本,为参奏事。前浙江抚臣王忬,纵寇养奸,废弛军政,致令倭贼攻陷浙省府县等地,始行奏报。蒙圣恩高厚,免死革职;命臣总督军马,协同佥都御史臣朱文炜、胡宗宪,殄灭丑类。臣奉命之日,夙夜冰兢,惟恐有负重寄,于五月日星驰王家营地界,守候一月余,河、东两省人马陆续方至。臣知倭贼势重,非一旅之师所能尽歼,旋行文江南文武,调集水军,分两路进剿,臣在镇江暂行等候。又念浙民日受屠茶,若俟前军齐集,恐倭贼为患益深;因思朱文炜平师尚诏时,颇著谋猷,令其先统河、东两省人马,与浙抚张经会同御寇;臣所调江南水军一到,即行策应。奈文炜恃平师尚诏微功,不屑听臣指使,臣胡宗宪亦屡促不行,羁延二十余日,使抚臣张经全师败没;又将绍兴一带地方,为贼抢劫,杀害官民无算。目今贼去杭州止一江之隔,倘杭州一失,而苏、常二州势必震动。是张经丧师辱国之由,皆文炜不遵约束所致也。军机重务,安可用此桀骜不驯之员?理合题参,请旨速行正法,为文武各员玩忽者戒。仰祈圣上乾断施行。谨奏。
赵文华写毕,差人将胡宗宪请来,向袖内取出参文炜的弹章,递与宗宪看。宗宪看罢,惊问道:“大人为何有此举动,且列贱名。”
文华冷笑道:“朱文炜这厮,少年不达时务,一味家多管闲事。方今倭寇正炽,弟意浙抚张经必不敢坐视,自日夜遣兵争斗;为保守各府县计,就如两虎相搏,势必小死大伤;待其伤而击之,则权自我矣。无如文炜这蠢才,不识元机,刻刻以急救浙江咶噪人耳。诚恐他胡乱渎奏起来,我辈反落他后。当日大人被他几句话,将一个军门轻轻丢去,即明验也。今请大人来一商,你我同在严太师门下,自无不气味相投。弟将尊讳已开列在本内,未知大人肯俯存否?”
宗宪道:“承大人不弃,深感厚爱。只是这朱文炜是小弟门生,请将本内‘正法’二字,改为‘严处’何如?”
文华大笑道:“胡大人真是长者,仕途中是一点忠厚用不得!只想他当年奏对师尚诏话,那时师生情面何在?”
宗宪道:“宁教天下人负我罢了。”
文华又大笑道:“大人书气过深,弟到不好违拗,坏你重师生而轻仇怨之意,就将‘正法’二字,改为‘革职’罢。只是太便宜他了!”
宗宪即忙起身叩谢。文华道:“机不可泄,大人务要谨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