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时穷寻旧友 冷于冰得道缴天罡
词曰:
富贵何可求,执鞭不自由。浪子痴心肯便休,弃家乡奔走神州。
五气朝元,三化聚首,乾坤大,一袖能收。缴《正罡》,归原手,超万劫泮奂悠优。
——右调《新月沉钩》
前言温如玉被盗,金钟儿惨亡,从试马坡祭奠回来,过了个凄凉年,逐日心绪如焚,思来想去,打算终身的结果。猛想起冷于冰在试马坡那晚吃酒时,许他得功名富贵,须得去都中一行。又想着冷于冰为人奇奇怪怪,似有未动先知之术,他说的话,无不应验。又想着自己家中,还有什么过头?不如将这住房也卖了,赏张华几两银子,着他自行过度,我且入都中去,或者遇冷于冰指点佳境,将来有发迹的时候,亦未可知。主意定了,将张华叫来,告明己见,要上北京。
张华听了,呆了半晌,说道:“此事大爷还要细思。那冷于冰行踪无定,知道他如今在那里?就算上遇着他,他一个游方的人,有什么真话?他若有大功名富贵,他自己先做去了,肯让与我们受享?小的为大爷的事体,也曾日夜想算,这处住房是三百多银子买的,目今城中房缺少,也不愁卖不了原价。还有金姐送大爷的衣服、首饰,若变卖起来,小的估计着也可卖二百来的银子。每年用十来两,赁一处小房居住,余银或立个小生意,或安放一妥当铺中讨些利钱,也可胡乱度日。大爷年纪还不到三十,若发愤读书,何愁不中?不会不做个官。若说卖上银子,寻冷于冰去,这是最低不过的见识。设或再有舛错,将这几两银子弄尽,小的家两口子讨吃,原是本分,有甚么辱及祖、父。只怕大爷一步一趋,都是难行的了。大爷就便打死小的,也不敢遵命。当日金钟儿在时,知道大爷情深似海,断不是语言劝的过来的,只得任大爷闹去。如今金钟儿已死,正是大爷该交好运的时候,怎么又想起冷于冰来了?”
如玉听了,拂然道:“你别的话还略为近理,怎么金姐死了,是我交运的时候?真是丧心乱道!他为我捐躯殒命,视死如归,那一种节烈,不但乐户中人,就是古人中,能有几个?你适才的话,岂不是放驴屁么?”
张华道:“怪道大爷祭他时,哭的那般悲痛,不相是算他为大爷死了么?”
如玉着急道:“你看么,他不为我死,却为谁死?”
张华道:“他是将东西偷送与大爷,苗三相公翻下舌,被他父母搜拣,打骂起来,他是羞愤不过,才吃了官粉身死。妇人们因这些闲气恼,死了的不知有多少。这止可算因大爷的事,被人激迫身死,算不得为大爷守节身死。若是有少年清竣富贵公子嫖客,到他家中,他立意要嫁大爷,不肯再接一人,被他父母打骂,自己寻了短见,那才是为大爷死的哩。只说大爷在他身上花了千数银子,他还有点人心,肯挪移出些财物来,暗中贴补大爷,这也算婊子娼妇内少有的人了。假若何公子如今还在他家住着,他到吃不成官粉,小的到替大爷有些担忧。‘节烈’两个字,也不过是大爷许他,外人没这样评论。”
如玉大怒道:“你原是和猪狗在一类的人,你如何敢讥诮、打趣我?我且问你:你晓得什么是‘节’?什么是‘烈’?你说!你说!”
张华那里还敢言语?如玉又骂了好半晌,道:“我的主意已经定了。限你三日,与我寻变卖房子的主儿,我只要三百两。金姐的衣服、首饰,我何忍心变卖?你可按物开一清单,到当铺中当了;我将来若有好的时候,定要取赎出来,做个题念儿。我将来到京里,寻着冷于冰,或寻不着冷于冰,都不要你管我。我就再将这处房子白丢了,也丢的是我的,与你何涉?你若三天内办来就罢了,若办不来,我和你誓不干休!”
张华见如玉怒的了不的,一句儿也不敢分辨,只得满口应承下来。过了两天,见如玉心气和平,又苦口劝谏,如玉竟是百折不回。张华见主人志愿已决,没奈何,只得尽心办理。金钟儿衣物,共当了一百六十两;房子卖了三百五十两。正月初三日,与买主立了契,言明正月十八日腾房。
如玉将银子收讫,含着眼泪,将张华夫妇叫到面前,说道:“我当日有钱的时候,在你夫妇身上甚平常。如今骗我的、偷我的、赚了落了我的,俱皆星散。惟你夫妇始终相守,且在我身上甚厚。”
张华听着,泪流满面;他女人也哭泣起来。
“我一生总吃了眼中认不得人的亏,致令一败涂地。如今在这泰安城中,也没个出头的日子,且到都中去走遭,听凭命运罢!日后若有个好机会,还与你们有相会之期。我去后,这房子要与人家交割,里面桌椅、铜锡、磁器等物,虽没什么值钱的,胡乱还可卖几两银子,你夫妇可拿去变卖了过度罢。两个小小厮,一个是你儿子,也不用我嘱咐;惟有已故家人孙禄之子,他今年才十一岁了,你们可念他父母俱无,今日就收他,做你夫妻的养子。凡事推念我,不可凌虐他。”
又取过两封银子道:“这共是一百两,你夫妇用八十两,寻两间房儿居住过度,也算你们伺候我一场。那二十两,等孙禄之子到十六七岁,与他娶个老婆,完做主人心事。我亦不过数天,就别你们去了。”说着流下泪来。
张华夫妇跪在地下,哭的连话也说不出来。那孙禄之子,也在旁边啼哭不止,也听出是主人要走的话语。
张华哭着说道:“大爷出门,定在那一日?小的好收拾行李,伺候同行。”
如玉道:“我如今还讲跟随人么?只我独自走罢。你又有家口牵累,况又连个住处未曾寻下。我这一去,和飘洋的一样,将来还不知栖流在何所。我是绝意不要人跟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