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秃子道:“老兄休怪我说,以老太太的齿德爵位,就打一个金棺材,也不为过。只是时有不同,老兄还要存俭些,买副好柏木板儿罢。忝属相好,故敢直言。”
如玉道:“棺木系先母贴身之物,弟即穷死,亦不敢过于匪薄。此刻就烦台驾一行。”
说罢,苗三秃带了银两,同张华去了。
到起更后,张华回来说道:“棺木板看了两副,都是本城王卿官的。他祖上做过川东道,从四川带来,水旱路费了多少脚价,俱系真正孔雀桫板。一副上好的,要二百贰十两;一副略次些的,只少要十五两。苗三爷体贴大爷的意思,与王家讲说再四,用他那副顶好的,说明一百八十两白银。他家若不是买地急用,二百两也不卖。更有一件省事处:两副都是做现成的,打磨的光光溜溜。”
如玉道:“为什么不雇人抬来?”
张华道:“咱拿去的银子,止是一百贰十两,还差着六十两价。是一边过银,一边过物,少一两也行不得,如何抬得来?”
如玉听了,心上大费踌躇,向张华道:“我与王家,素无交往,你该就近烦黎大爷和他家说说,过几天与他银子,有何妨碍?”
张华道:“大爷若不题起,小的也不敢说。苗三爷为银两不足,就想到黎大爷身上,着他应承六十两,迟几天找结。王家满口应许,只要黎大爷当面说句话。小的同苗三爷亲去说了原由。黎大爷不惟不肯应承,且说了许多不堪言语。说太太是大爷气死了。又道:“你家离了谋叛和买棺材的事,也没什么借重我处。可着你大爷快寻姓尤的去,他还才情大些。’苗三爷见说的不成活,连忙同小的出来,在西关店中等候,着小的星夜取银子好成交。”
如玉听了,心中大怒,到里边与洪氏说。洪氏道:“咱们如今,不是借光亲戚的时候,还有母亲留下两皮箱衣服。昨晚也和你说过,是着你变卖了过度日月。不如且当上一箱,救救急。”
如玉道:“我也想及于此,只是心上不忍。”
洪氏道:“你若心上不忍,不但将来发送,就是眼前棺木,也无办法。明日止有一天,后日就该入殓,那里还耽搁的?”
如玉作难了一会,实是无法,只得将皮箱打开验看:内有十几套好皮子、缎子衣服,估计值四五百两。又眼中流了无数痛泪。开了个清楚单子,一总交与张华,带到城中,把苗三秃去当。
次日午后,张华先将棺木押来。如玉仔细观看,见是四块瓦做法,前后堵头如式,约五寸多厚,六尺半多长,敲打着声若铜钟,花纹细腻,香气迎人。如玉甚是得意。下晚苗秃子亦到,取出两张当票来:一张皮衣,当了一百四十两;一张缎衣,当了八十两。除去棺价六十,交与如玉一百六十两。苗秃道:“成色俱是九九,分两是我亲自秤兑,丝毫不短。我当为两张,你将来容易取赎些。我又带来两卷白布,是本城隆盛号的,言明用了照时作价,剩下的只管与他退回。”
如玉深喜他办事妥当,谢了又谢。
到了头七,如玉备了猪羊并各色祭品,请了学中几个朋友做礼生,也不请僧道念经,止是七七家祭。人家听得他不收礼,不宴客,不破孝,乐得与他母亲烧张空纸尽情,倒也此出彼入,甚是热闹。他表兄黎飞鹏也抬了祭礼来吊奠。如玉执意不收,也不与孝服。亏了苗秃子据理开解,如玉方肯收礼送孝。飞鹏见棺木贵重,祭品整齐,到底不失大家风度,口里也说不出甚么不是,脸上自觉没趣,陪了祭,就要回去。如玉也不着人留饭。两家至亲,从此断绝来往。有告假并辞去的几个家人还没有寻下富贵地方,见如玉做头七,亲友出入,与昔时无异,只当主人手内还有大私囊,一个个又争着入来帮忙办事;及至伺候了几天,方知是老主母几件衣服发烧,又辞的辞,不辞的不辞,各自去了。
如玉将七七事办完,因他母亲抑郁抱恨而死,不忍心轻易出葬,过了七八个月,方才斟酌举行。手内又没一个钱,此时不但衣服银子用尽,连家中桌椅、屏画也当了许多过时日。
苗秃子与他出了个主见,将先时当的那两箱衣服,寻了个买主,除去当铺本利,与如玉还找回八十两银子。苗秃也些须打了点偏手。如玉有了这宗银两,然后才敢择日,发送他母亲。他是个少年好胜的人,饶这般没钱,还向泰安州文武借了许多的执事行役,点主谢土;又请了两个小些的现任官儿,将找兑的几两银子,花的七零八落。
这一日本乡亲友,或三十人一个名单,或五十人一个名单,通共止六七个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余。观看的人,到也挨肩叠臂,直至他家祖茔。如玉将他母亲与他父亲合葬后,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设灵位。晚间就在灵傍宿歇。睡不着时,追想昔日荣华,今时世态;又想念他母亲历历嘱咐的言语。独对着一盏孤灯,不住的吁嗟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