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眼拙,不能测其浅探。”
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
于冰听了,神色自苦,笑说道:“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立功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何足为辱?”
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旁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好,还是暂居的好?”
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中内,亦潜龙在渊之意也;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使是真强盗,尚何豪杰之有!”
仲彦拍案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吾意!”
说罢,忙到院巡视了一遍,复人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年,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事,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倒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十四五两,就是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见大哥存心正大,无世俗轻浮举动;又听段祥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也,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县人,姓连,名城璧,字君宝。我有个胞兄,名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生活。我父母早亡,弟自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听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不拘那一案,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但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贝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避净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名埋姓;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自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嫂合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的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也算他生养我一场。’我彼时说哥哥望五之年,理合远避,兄弟年精力壮,理该合他们鬼混,完此冤债。哥哥道:‘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诸人见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倘被他们找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既动了此念,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叫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在一番心机;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
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
于冰不绝口的称赞。城璧拂拭了泪痕,又笑说道:“大哥是做神仙的人,将来成与不成,我也不敢定;然今日肯抛妻弃子,异日可望飞升。假若成了道时,仙丹少不得送我一二十个。”
于冰也笑道:“你且姑俟之,待吾成道,送你两斗何如?”
两人都大笑起来。又过了数天,于冰一定要去,城璧还要苦留,于冰道:“我本闲云野鹤,足迹应遍天下;与其住在老弟家,不如住在我家了。”
城璧知于冰去意极坚,复设盛席款待。临行头一夜,城璧拿出三百两程仪,棉皮衣各一套,鞋袜帽裤俱全。于冰大笑道:“我一个出家人,要这许多银子何用?况又是孤身,且可与我招祸。我身边还有五六十两,尽足费用。衣服等项全领,银子收十两,存老弟之爱。”
城璧至再三,于冰收了五十两。二人叙谈了一夜。次日早饭后,于冰谢别,段祥也来相送。城璧叮咛后会,步送在十里之外,洒泪而回。于冰因段样家口多,又与了他两锭银子,段祥痛哭叩别。
于冰行了两月有余,也心无他向,由山西平陆并灵宝等地,过了潼关,到华阴县界。行至华山脚下,仰首一看,见高峰远岫,集翠流青;云影天光,阴晴万状,实五岳中第一葱秀之山也。于冰一边走着,一边顾盼,不禁目荡神移。又想着,外面如此,若到了山深处,不知更是何如。本日就在左近寻店住下。次早问明上山路径,绕着盘道,行折回环,转过了几个山峰,才过了花果山、水帘洞。不想都是就山势凿成亭台、石窟、廊榭等类;又回思日前经过的火焰山、六盘山,大概多与《西游记》地名相同;也不知他当日怎么就把花果山、水帘洞,做到海东傲来国,火焰山做到西天路上,真是解说不出。看玩了好一会。就坐在那水帘洞前歇息。觉得身冷起来,心中说道:“日前要游山西五台,身上俱是夹衣,致令空返;此番承连贤弟美情,赠我棉衣、皮衣,得上此山,设有际遇,皆连贤弟之赐也。”
正坐间,忽然狂风陡起,吹得毛骨皆寒,于冰心惊道:“难道又有虎来不成?”
少刻,光摇银海,雪散梨花,早飘飘荡荡下起雪来。顷刻间,万里皆白。于冰见雪越下越大,急忙回到山下,至昨晚原住店中,借火焙衣,沽酒御寒。少刻,店主人出来,笑问道:“客人回来了?遇着几个神仙?”
于冰也不答。他旁边一人问道:“这位客官认得神仙么?”
店主人笑道:“这位客官昨晚住在我家,说要上山去访神仙;今日被雪辞了回来,少不得过日还要拜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