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日,鼓乐喧天。开山斧内烁生光,还带杀人之血;流星锤蓓蕾出色,犹闻磕脑之腥。铁链响琅玱,只等晦气人冲节过;铜铃声杂杳,更无拚死汉逆前来。踩躏得地上草不生,篙恼得梦中魂也怕。
士真既到,大守郊迎过,请在极大的一所公馆里安歇了。登时酒筵,嗄程礼物抬将进来。大守恐怕有人触犯,只是自家一人小心赔侍。一应僚吏宾客,一个也不召来与席。士真见他酒者丰美,礼物隆重,又且大守谦恭谨慎,再无一个杂客敢轻到面前,心中大喜。道是经过的各郡,再没有到得这郡齐整谨饬了。饮酒至夜。
士真虽是威严,却是年纪未多,兴趣颇高,饮了半日酒,止得一个大守在面前唯喏趋承,心中虽是喜欢,觉得没些韵味。对大守道:“幸蒙使君雅意,相待如此之厚,欲尽欢于今夕。只是我两人对酌,觉得少些高兴,再得一两个人同酌,助一助酒兴为妙。”大守道:“敝郡偏僻,实少名流。况兼惧副大使之威,恐忤尊旨,岂敢以他客奉陪宴席?”士真道:“饮酒作乐,何所妨碍?况如此名郡,岂无事宾?愿得召来帮我们鼓一鼓兴,可以尽欢。不然酒伴寂寥,虽是盛筵,也觉吃不畅些。”大守见他说得在行,想道:“别人卤莽,不济事。难得他恁地喜欢高兴,不要请个人不凑趣,弄出事来。只有李参军风流蕴藉,且是谨慎,又会言谈戏艺,酒量又好。除非是他,方可中意,我也放得心下。第二个就使不得了。”想了一回,方对士真说道:“此间实少韵人,可以佐副大使酒政。止有录事参军李某,饮量颇洪,兴致亦好。且其人善能诙谐谈笑,广晓技艺,或者可以赐他侍坐,以助副大使雅兴万一。不知可否,未敢自专,仰祈尊裁。”士真道:“使君所幸,必是妙人。召他来看。”大守呼唤从人:“速请李参军来!”
看官,若是说话的人,那时也在深州地方与李参军一块儿住着,又有个未卜先知之法,自然拦腰抱住,劈胸楸着,劝他不吃得这样吕太后筵席也罢,叫他不要来了。只因李生闻召,虽是自觉有些精神恍愧,却是副大使的钧旨,本郡大守命令,召他同席,明明是抬举他,怎敢不来?谁知此一去,却似: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说话的,你差了,无非叫他去帮吃杯酒儿,是个在行的人,难道有甚么言语冲撞了他,闯出祸来不成?看官,你听,若是冲撞了他,惹出祸来,这是本等的事,何足为奇!只为不曾说一句,白白地就送了性命,所以可笑。且待我接上前因,便见分晓。
那时李参军随命而来,登了堂望着士真就拜。拜罢抬起头来,士真一看,便勃然大怒。既召了来,免不得赐他坐了。李参军勉强坐下,心中惊惧,状貌益加恭谨。士真越看越不快活起来。看他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铃也似,一些笑颜也没有,一句闲话也不说,却象个怒气填胸,寻事发作的一般。比先前竟似换了一个人了。大守慌得无所措手足,且又不知所谓,只得偷眼来看李参军。但见李参军面如土色,冷汗淋漓,身体颤抖抖的坐不住,连手里拿的杯盘也只是战,几乎掉下地来。大守恨不得身子替了李参军,说着句把话,发个甚么喜欢出来便好。争奈一个似鬼使神差,一个似夫魂落魄。李参军平日杠自许多风流悄悼,谈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那里去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连满堂伏侍的人,都慌得来没头没脑,不敢说一句话,只冷眼瞧他两个光景。
只见不多几时,士真象个忍耐不住的模样,忽地叫了一声:“左右那里?”左右一伙人暴雷也似答应了一声:“哈!”士真分付把李参军拿下。左右就在席上,如鹰拿雁雀,楸了下来听令。士真道:“且收郡狱!”左右即牵了李参军衣袂,付在狱中,来回话了。士真冷笑了两声,仍旧欢喜起来。照前发兴吃酒,他也不说甚么缘故来。大守也不敢轻问,战战兢兢陪他酒散,早已天晓了。
大守只这一出,被他惊坏,又恐怕因此惹恼了他,连自家身子立不勾,却又不见得李参军触恼他一些处,正是不知一个头脑。叫着左右伏侍的人,逐个盘问道:“你们旁观仔细,曾看出甚么破绽么?”左右道:“李参军自不曾开一句口,在那里触犯了来?因是众人多疑心这个缘故;却又不知李参军如何便这般惊恐,连身子多主张不住,只是个颤抖抖的。”大守道:“既是这等,除非去问李参军,他自家或者晓得甚么冲撞他处。故此先慌了也不见得。”
大守说罢,密地叫个心腹的祗侯人去到狱中,传大守的说话,问李参军道:“昨日的事,参军貌甚恭谨,且不曾出一句话,原没处触犯了副大使。副大使为何如此发怒?又且系参军在狱,参军自家,可晓得甚么缘故么?”李参军只是哭泣,把头摇了又摇,只不肯说甚么出来。祗侯人又道是奇怪,只得去告诉大守道:“李参军不肯说话,只是一味哭。”大守一发疑心了道:“他平日何等一个精细爽利的人,今日为何却失张失智到此地位?真是难解。”只得自己走进狱中来问他。
他见了大守,想着平日知重之恩,越哭得悲切起来。大守忙问其故。李参军沉吟了半晌,叹了一口气,才拭眼泪说道:“多感君侯拳拳垂问,某有心事,今不敢隐。曾闻释家有现世果报,向道是惑人的说话,今日方知此话不虚了。”大守道:“怎见得?”李参军道:“君侯不要惊怪,某敢尽情相告。某自上贫,无以自资衣食,因恃有几分膂力,好与侠士、剑客往来,每每掠夺里人的财帛,以充己用。时常驰马腰弓,往还太行道上,每日走过百来里路,遇着单身客人,便劫了财物归家。一日,遇着一个少年手执皮鞭,赶着一个骏骡,骡背负了两个大袋。某见他沉重,随了他一路走去,到一个山坳之处,左右岩崖万仞。彼时日色将晚,前无行人,就把他尽力一推,推落崖下,不知死活。因急赶了他这头骏骡,到了下处,解开囊来一看,内有缯娟百余匹。自此家事得以稍赡。自念所行非谊,因折弓弃矢。闭门读书,再不敢为非。遂出仕至此官位。从那时真至今岁,凡二十六年了。昨蒙君侯台旨召侍王公之宴,初召时,就有些心惊肉颤,不知其由。自料道决无他事,不敢推辞。及到席间,灯下一见王公之貌,正是我向时推在崖下的少年,相貌一毫不异。一拜之后,心中悚惕,魂魄俱无。晓得冤业见在面前了。自然死在目下,只消延颈待刃,还有甚别的说话来?幸得君侯知我甚深,不敢自讳,而今再无可逃,敢以身后为托,不便吾暴露尸骸足矣。”言毕大哭。大守也不觉惨然。欲要救解,又无门路。又想道:“既是有此冤业,恐怕到底难逃。”似信不信的,且看怎么?
大守叫人悄地打听,副大使起身了来报,再伺侯有什么动静,快来回话。大守怀着一肚子鬼胎,正不知葫芦里卖出甚么药来,还替李参军希冀道:“或者酒醒起来,忘记了便好。”须臾之间,报说副大使睡醒了。即叫了左右进去,不知有何分付。大守叫再去探听,只见士真刚起身来,便问道:“昨夜李某今在何处?”左右道:“蒙副大使发在郡狱。”士真便怒道:“这贼还在,快枭他首来!”左右不敢稽迟,来禀大守,早已有探事的人飞报过了。大守大惊失色,叹道:“虽是他冤业,却是我昨日不合举荐出来,害了他也!”好生不忍,没计奈何。只得任凭左右到狱中斩了李参军之首。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四更。眼见得李参军做了一世名流,今日死于非命。左右取了李参军之头,来士真跟前献上取验。士真反复把他的头,看了又看,哈哈大笑,喝叫:“拿了去!”
士真梳洗已毕,大守进来参见,心里虽有此事恍惚,却装做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又请他到自家郡斋赴宴。逢迎之礼,一发小心了。士真大喜,比昨日之情,更加款洽。大守几番要问他,嗫嚷数次,不敢轻易开口。直到见他欢喜头上,大守先起请罪道:“有句说话,斗胆要请教副大使。副大使恕某之罪,不嫌唐突,方敢启口。”士真道:“使君相待甚厚,我与使君相与甚欢,有话尽情直说,不必拘忌。”大守道:“某本不才,幸得备员,叨守一郡。副大使车驾杠临,下察弊政,宽不加罪,恩同天地了。昨日副大使酒间,命某召他客助饮。某属郡僻小,实无佳宾可以奉欢宴者。某愚不揣事,私道李某善能饮酒,故请命召之。不想李某愚憨,不习礼法,触忤了副大使,实系某之大罪。今副大使既已诛了李某,李某已伏其罪,不必说了。但某心愚鄙,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不知李某罪起于何处?愿得副大使明白数他的过误,使某心下洞然,且用诫将来之人,晓得奉上的礼法,不致舛错,实为万幸。”士真笑道:“李某也无罪过,但吾一见了他,便急然激动吾心,就有杀之之意。今既杀了,心方释然,连吾也不知所以然的缘故。使君但放心吃酒罢,再不必提起他了。”宴罢,士真欢然致谢而行,又到别郡去了。来这一番,单单只结果得一个李参军。
大守得他去了,如释重负,背上也轻松了好些。只可惜无端害了李参军,没处说得苦。太守记者狱中之言,密地访问王士真的年纪,恰恰正是二十六岁,方知太行山少年被杀之年,士真已生于王家了。真是冤家路窄,今日一命讨了一命。那心上事只有李参军知道,连讨命的做了事,也不省得。不要说旁看的人,那里得知这些缘故?大守嗟叹怪异,坐卧不安了几日。因念他平日支契的分上,又是举他陪客,致害了他,只得自出家财,厚葬了李参军。常把此段因果劝人,教人不可行不义之事。有诗为证:
冤债原从隔世深,相逢便起杀人心。
改头换面犹相报,何况容颜俨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