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不见似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
金钱难买尊前笑,一粒相思死不休。
蜚英去后,幼谦将金钱系在着肉的汗衫带子上,想着惜惜时节,便解下来跌卦问卜,又当耍子。被他妈妈看见了,问幼谦道:“何处来此金钱?自幼不曾见你有的。”幼谦回母亲道:“娘面前不敢隐情,实是与孩儿同学堂读书的罗氏女近日所送。”张妈妈心中已解其意,想道:“儿子年已弱冠,正是成婚之期。他与罗氏女幼年同学堂,至今寄着物件往来,必是他两相爱。况且罗氏在我家中,看他德容俱备,何不央人去求他为子妇,可不两全其美?隔壁有个卖花杨老妈,久惯做媒,在张罗两家多走动。张妈妈就接他到家来,把此事对他说道:“家里贫寒,本不敢攀他富室。但罗氏小娘子,自幼在我家与小官人同窗,况且是同日生的,或者为有这些缘分,不齐嫌肯成就也不见得。”杨老妈道:“孺人怎如此说?宅上虽然清淡些,到底是官宦人家。罗宅眼下富盛,却是个暴发。两边扯来相对,还亏着孺人宅上些哩。待老媳妇去说就是。”张妈妈道:“有烦妈妈委曲则个。”幼谦又私下叮瞩杨老妈许多说话,教他见惜惜小娘子时,千万致意。杨老妈多领诺去了,一径到罗家来。
罗仁卿同妈妈问其来意。杨老妈道:“特来与小娘子作代。”仁卿道:“是那一家?”杨老妈道:“说起来连小娘子吉帖都不消求,那小官人就是同年月日的。”仁卿道:“这等说起来,就是张忠父家了。”杨老妈道:“正是。且是好个小官人。”仁卿道:“他世代儒家,门第也好,只是家道艰难,靠着终年出去处馆过日,有甚么大长进处?”杨老妈道:“小官人聪俊非凡,必有好日。”仁卿道:“而今时势,人家只论见前,后来的事,那个包得?小官人看来是好的,但功名须有命,知道怎么?若他要来求我家女儿,除非会及第做官,便与他了。”杨老妈道:“依老媳妇看起来,只怕这个小官人这日子也有。”仁卿道:“果有这日子,我家决不失信。”罗妈妈也是一般说话。杨老妈道:“这等,老媳妇且把这话回复张老孺人,教他小官人用心读书,巴出身则个。”罗妈妈道:“正是,正是。”杨老妈道:“老媳妇也到小娘子房里去走走。”罗妈妈道:“正好在小女房里坐坐,吃茶去。”
杨老妈原在他家走熟的,不消引路,一直到惜惜房里来。惜惜请杨老妈坐了,叫蜚英看茶。就问道:“妈妈何来?”杨老妈道:“专为隔壁张家小官人求小娘子亲事而来。小官人多多拜上小娘子,说道:‘自小同窗,多时不见,无刻不想。’今特教老身来到老员外、老安人处做媒,要小娘子怎生从中自做个主,是必要成!”惜惜道:“这个事须凭爹妈做主,我女儿家怎开得口!不知方才爹妈说话何如?”杨老妈道:“方才老员外与安人的意思,嫌张家家事淡泊些。说道:‘除非张小官人中了科名,才许他。’”惜惜道:“张家哥哥这个日子倒有,只怕爹妈性急,等不得,失了他信。既有此话,有烦妈妈上复他,叫他早自挣挫,我自一心一意守他这日罢了。”惜惜要杨老妈替他传语,密地那两个金指环送他,道:“此后有甚说话,妈妈悄悄替他传与我知道,当有厚谢。不要在爹妈面前说了。”看官,你道这些老妈家,是马泊六的领袖,有甚么解不出的意思?晓得两边说话多有情,就做不成媒,还好私下牵合他两个,赚主大钱。又且见了两个金指环,一面堆下笑来道:“小娘子,凡有所托,只在老身身上,不误你事。”
出了罗家门,再到张家来回复,把这些说话,一一与张妈妈说了。张幼谦听得,便冷笑道:“登科及第,是男子汉分内事,何只为难?这老婆稳那是我的了。”杨老妈道:“他家小娘子,也说道:‘官人毕竟有这日,只怕爹妈等不得,或有变卦。他心里只守着你,教你自要奋发。’”张妈妈对儿子道:“这是好说话,不可负了他!”杨老妈又私下对幼谦道:“罗家小娘子好生有情于官人,临动身又分付老身道:‘下次有说话悄地替他传传。’送我两个金指环,这个小娘子实是贤慧。”幼谦道:“他日有话相烦,是必不要推辞则个。”杨老妈道:“当得,当得。”当下别了去。
明年,张忠父在越州打发人归家,说要同越州大守到京侯差,恐怕幼谦在家失学,接了同去。幼谦只得又去了,不题。
却说罗仁卿主意,嫌张家贫穷,原不要许他的。这句“做官方许”的说话,是句没头脑的话,做官是期不得的。女儿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万一如姜太公八十岁才遇文王,那女儿不等做老婆婆了?又见张家只是远出,料不成事。他那里管女儿心上的事?其时同里有个巨富之家,姓辛,儿子也是十几岁了。闻得罗家女子,才色双全,央媒求聘。罗仁卿见他家富盛,心里喜欢。又且张家只来口说得一番,不曾受他一丝,不为失约,那里还把来放在心上?一口许下了。辛家择日行聘,惜惜闻知这消息,只叫得苦。又不好对爹娘说得出心事,暗暗纳闷,私下对蜚英这丫头道:“我与张官人同日同窗,谁不说是天生一对?我两个自小情如姊妹,谊等夫妻。今日却叫我嫁着别个,这怎使得?不如早寻个死路,倒得干净。只是不曾会得张官人一面,放心不下。”蜚英道:“前日张官人也问我要会姐姐,我说没个计较,只得罢了。而今张官人不在家;就是在时,也不便相会。”惜惜道:“我到想上一计,可以相会;只等他来了便好,你可时常到外边去打听打听。”蜚英谨记在心。
且说张幼谦京中回来得,又是一年。闻得罗惜惜已受了辛家之聘,不见惜惜有甚么推托不肯的事。幼谦大恨道:“他父母是怪不得,难道惜惜就如此顺从,并无说话?”一气一个死。提起笔来,做词一首。词名《长相思》,云:天有神,地有神,海誓山盟字字真。如今墨尚新。过一春,又一春,不解金钱变作银。如何忘却人?写毕了,放在袖中,急急走到杨老妈家里来。杨老妈接进了,问道:“官人有何事见过?”幼谦道:“妈妈晓得罗家小娘子已许了人家么?”杨老妈道:“也见说,却不是我做媒的。好个小娘子,好生注意官人,可惜错过了。”幼谦道:“我不怪他父母,到怪那小娘子,如何凭父母许别人,不则一声?”杨老妈道:“叫他女孩儿家,怎好说得?他必定有个生意,不要错怪了人!”幼谦道:“为此要妈妈去通他一声,我有首小词,问他口气的,烦妈妈与我带一带去。”袖中摸出词来,并越州大守所送赆礼一两,转送与杨老妈做脚步钱。杨老妈见了银子,如苍蝇见血,有甚么不肯做?欣然领命去了。把卖花为由,竟到罗家,走进惜惜房中来。惜惜接着,问道:“一向不见妈妈来走走。”杨老妈道:“一向无事,不敢上门。今张官人回来了,有话转达,故此走来。”惜惜见说幼谦回了,道:“我正叫蜚英打听,不知他已回来。”杨老妈道:“他见说小娘子许了辛家,好生不快活。有封书托我送来小娘子看。”袖中摸出书来,递与惜惜。惜惜叹口气接了,拆开从头至尾一看,却是一首词。落下泪来道:“他错怪了我也!”杨老妈道:“老身不识字,书上不知怎他说?”惜惜道:“他道我忘了他,岂知受聘,多是我爹妈的意思,怎由得我来?”杨老妈道:“小娘子,你而今怎么发付他?”惜惜道:“妈妈,你肯替张郎递信,必定受张郎之托,我有句真心话对你说,不妨么?”老妈道:“去年受了小娘子尊赐,至今丝毫不曾出得力,又且张官人相托,随你分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尽着老性命,做得的,只管做去,决不敢泄漏半句话的!”惜惜道:“多感妈妈盛心!先要你去对张郎说明我的心事,我只为未曾面会得张郎,所以含忍至今。若得张郎当面一会,我就情愿同张郎死在一处,决不嫁与别人,偷生在世间的。”老妈道:“你心事我好替你说得,只是要会他,却不能勾,你家院宇深密,张官人又不会飞,我衣袖里又袋他不下,如何弄得他来相会?”惜惜道:“我有一计,尽可使张郎来得。只求妈妈周全,十分稳便。”老妈道:“老身方才说过了,但凭使唤,只要早定妙计,老身无不尽心。”惜惜道:“奴家卧房,在这阁儿上,是我家中落末一层,与前面隔绝。阁下有一门,通后边一个小圃。圃周围有短墙,墙外便是荒地,通着外边的了。墙内有四五株大山茶花树,可以上得墙去的。烦妈妈相约张郎在墙外等,到夜来,我叫丫头打从树枝上登墙,将个竹梯挂在墙外来,张泊由讲枋了J时叫蜚英寻了头由,到幼谦家里打听。此日蜚英打听得幼谦已回,忙来对惜惜说了。惜惜道:“你快去约了他,今夜必要相会,原仍前番的法儿进来就是。”又写了首词,封好了,一同拿去与他看?
蜚英领命,走到张家门首,正撞见了张幼谦。幼谦道:“好了,好了。我正走出来要央杨老妈来通信,恰好你来了。”蜚英道:“我家姐姐盼官人不来,时常啼哭。日日叫我打听,今得知官人到了,登时遣我来约官人,今夜照旧竹梯上进来相会。有一个柬帖在此。”幼谦拆开来,乃是一首《卜真子》词。词云:
幸得那人归,怎便教来也?一日相思十二时,直是情难舍!本是好姻缘,又怕姻缘假。若是教随别个人,相见黄泉下。
幼谦读罢词,回他说:“晓得了。”蜚英自去。幼谦把词来珍藏过了。
到得晚间,远望楼西,已有三灯明亮,急急走去墙外看,竹梯也在了。进去见了惜惜,惜惜如获珍宝,双手抱了,口里埋怨道:“亏你下得!直到这时节才归来!而今已定下日子了,我与你就是无夜不会,也只得两月多,有限的了。当与你极尽欢娱而死,无所遗恨。你少年才俊,前程未可量。奴不敢把世俗儿女态,强你同死。但日后对了新人,切勿忘我!”说罢大哭。幼谦也哭道:“死则俱死,怎说这话?我一从别去,那日不想你?所以试毕不等揭晓就回,只为不好违拗得父亲,故迟了几日。我认个不是罢了,不要怪我!蒙寄新词,我当依韵和一首,以见我的心事。”那过惜惜的纸笔,写道:
去时不由人,归怎由人也?罗带同心结到成,底事教拚舍?心是十分真,情没些儿假。若道归迟打掉蓖,甘受三千下。
惜惜看了词中之意,晓得他是出于无奈,也不怨他,同到罗帏之中,极其缱绻。俗语道新婚不如远归,况且晓得会期有数,又是一刻千金之价。你贪我爱,尽着心性做事,不顾死活。如是半月,幼谦有些胆怯了,对惜惜道:“我此番无夜不来,你又早睡晚起,觉得忒胆大了些!万一有些风声,被人知觉,怎么了?”惜惜道:“我此身早晚拚是死的,且尽着快活。就败露了,也只是一死,怕他甚么?”果然惜惜忒放泼了些,罗妈妈见他日间做事,有气无力,长打呵欠,又有时早晨起来,眼睛红肿的。心里疑惑起来道:“这丫头有些改常了,莫不做下甚么事来?”就留了心。到人静后,悄悄到女儿房前察听动静。只听得女儿在阁上,低低微微与人说话。罗妈妈道:“可不作怪!这早晚难道还与蜚英这丫头讲甚么话不成?就讲话,何消如此轻的,听不出落句来?”再仔细听了一回,又听得阁底下房里打鼾响,一发惊异道:“上边有人讲话,下边又有人睡下,可不是三个人了?睡的若是蜚英丫头,女儿却与那个说话?这事必然跷蹊。”急走去对老儿说了这些缘故。罗仁卿大惊道:“吉期近了,不要做将出来?”对妈妈道:“不必迟嶷,竟闯上阁去一看,好歹立见。那阁上没处去的。”妈妈去叫起两个养娘,拿了两灯火,同妈妈前走,仁卿执着杆棒押后,一径到女儿房前来。见房门关得紧紧的,妈妈出声叫:“蜚英丫头。”蜚英还睡着不应,阁上先听见了。惜惜道:“娘来叫,必有甚家事。”幼谦慌张起来,惜惜道:“你不要慌!悄悄住着,待我迎将下去。夜晚间他不走起来的。”忙起来穿了衣服,一面定下楼来。张幼谦有些心虚,怕不尴尬,也把衣服穿起,却是没个走路,只得将就闪在暗处静听。惜惜只认做母亲一个来问甚么话的,道是迎住就罢了,岂知一开了门,两灯火照得通红,连父亲也在,吃了一惊,正说不及话出来。只见母亲抓了养娘手里的火,父亲带者杆棒,望阁上直奔。惜惜见不是头,情知事发,便走向阁外来,望井里要跳。一个养娘见他走急,带了火来照;一个养姐是空手的,见他做势,连忙抱住道:“为何如此?”便喊道:“姐姐在此投井!”蜚英惊醒,走起来看,只见姐姐正在那里苦挣,两个养娘尽力抱住。蜚英走去伏在井栏上了,口里哼道:“姐姐使不得!”
不说下边鸟乱,且说罗仁卿夫妻走到阁上暗处,搜出一个人来。仁卿幸起杆棒,正待要打。妈妈将灯上前一照,仁卿却认得是张忠父的儿子幼谦。且歇了手,骂道:“小畜生!贼禽兽!你是我通家子侄,怎干出这等没道理的勾当来,玷辱我家!”幼谦只得跪下道:“望伯伯恕小侄之罪,听小侄告诉。小侄自小与令爱只为同日同窗,心中相契。前年曾着人相求为婚,伯伯口许道:‘等登第方可。’小侄为此发奋读书,指望完成好事。岂知宅上忽然另许了人家,故此令爱不忿,相招私合,原约同死同生,今日事已败露,令爱必死,小侄不愿独生,凭伯伯打死罢!”仁卿道:“前日此话固有,你几时又曾登第了来,却怪我家另许人?你如此无行的禽兽,料也无功名之分。你罪非轻,自有官法,我也不私下打你。”一把扭住。妈妈听见阁前嚷得慌,也恐怕女儿短见,忙忙催下了阁。
仁卿拖幼谦到外边学屋,把条索子捆住,夫好在书房里。叫家人看守着他,只等天明送官。自家复身进来看女几时,只见颠得头蓬发乱,妈妈与养娘们还搅做了一团,在那里嚷。仁卿怒道:“这样不成器的!等他死了罢!拦他何用?”幸起杆棒要打,却得妈妈与养娘们,搀的搀,驮的驮,拥上阁去了,剩得仁卿一个在底下。抬头一看,只见蜚英还在井栏边。仁卿一肚子恼怒,正无发泄处,一手楸住头发,拖将过来便打道:“多是你做了牵头,牵出事来的。还不实说?是怎么样起头的?”蜚英起初还推一向在阁下睡,不知就里,被打不过,只得把来踪去迹细细招了,又说道:“姐姐与张官人时常哭泣,只求同死的。”仁卿见说了这话,喝退了蜚英,心里也有些懊悔道:“前日便许了他,不见得如此。而今却有辛家在那里,其事难处,不得不经官了。”
闹嚷了大半夜,早已天明。元来但是人家有事,觉得天也容易亮些。妈妈自和养娘窝伴住了女儿,不容他寻死路,仁卿却押了幼谦一路到县里来。县宰升堂,收了状词,看是奸情事,乃当下捉获的,知是有据。又见状中告他是秀才,就叫张幼谦上来问道:“你读书知礼,如何做此败坏风化之事?”幼谦道:“不敢瞒大人,这事有个委曲,非孟浪男女宣淫也。”县宰道:“有何委屈?”幼谦道:“小生与罗氏女同年月日所生,自幼罗家即送在家下读书,又系同窗。情孚意洽,私立盟书,誓成偕老,后来曾央媒求聘,罗家回道:‘必待登第,方许成婚。’小生随父游学,两年归家,谁知罗家不记前言,竟自另许了亲家。罗氏女自道难负前誓,只待临嫁之日,拼着一死,以谢小生,所以约小生去觑面永诀。踪迹不密,却被擒获。罗女强嫁必死,小生义不独生。事情败露,不敢逃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