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二十七

更新时间:2021-03-04 06:47:54

  王氏问得明白,记了顾阿秀的姓名,就提笔来写一首词在屏上。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今黄筌。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有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右调《临江仙》。

  院中之尼,虽是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是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不晓中间缘故。谁知这回来历,却是崔县尉自己手笔画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内暗暗伤悲。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只可惜是个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时无处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机会。

  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姑苏城里有一个人,名唤郭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土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来,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里喜欢不胜。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里面,遇着有心人玩着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踪迹来。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就叫:“师父卖与他罢。”庆春买得,千欢万喜去了。

  其时有个御史大夫高公,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书画。郭庆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价钱买了这幅纸屏去献与他。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里也未看着题词,也不查着款字,交与书,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送庆春出门来别了。只见外面一个人,手里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便放过了,叫取过来看。那人双手捧递,高公接上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清劲不染俗。

  芳列法书中,可栽《金石录》。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幕县尉,带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船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并无一钱在身。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出来换了,待了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打发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奉留。’英便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了。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今听侯一年,杳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

  高公见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见他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对他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相待。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瞟去见了,不觉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知何得在此。”站起身来再者看,只见有一词。俊臣读罢,又叹息道:“一发古怪!此词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个根据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两个孙子出来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将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庆春道:“卖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那里来的?又是那个题咏的?”王氏见来问得蹊跷,就叫院主转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故?”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是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叫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题的。”当直的把此言回复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

  隔了两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分付两个轿夫抬了一乘轿到尼院中来。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中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中。不可推却!”院主迟疑道:“院中事务大小都要他主张,如何接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来。亦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了,惹出事端来,怎生当抵?”院主晓得王氏是有见识的,不敢违他,但只是道:“去便去,只不知几时可来。院中有事怎么处?”王氏道:“等见夫人过,住了几日,觑个空便,可以来得就来。想院中也没甚事,倘有疑难的,高府在城不远,可以来问信商量得的。”院主道:“既如此,只索就去。”当直的叫轿夫打轿进院,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中来。

  高公未与他相见,只叫他到夫人处见了,就叫夫人留他在卧房中同寝,高公自到别房宿歇。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间道:“听小师父一谈,不是这里本处人。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说罢,泪如雨下道:“复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此间,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幕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实话对人说,而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自无妨。”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

  夫人听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然有个人拿一幅画芙蓉到院中来施。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人的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顾姓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词,题在上面。后来被人买去了。贵府有人来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题,有此冤情在内。”即拜夫人一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只求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了这些影迹,事不难查,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

  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了。又道:“这人且是读书识字,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说话与崔县尉所说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是崔县尉之妻,无可疑心。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说破。”高公出来见崔俊臣时,俊臣也屡屡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心里不知道丈夫还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因好;毕竟不肯时节,我另自有说话。”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叫我劝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守,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未为不可。”王氏道:“承家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铅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坚决,一一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头,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曾有人告理,也说是永幕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是不长得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得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等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没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作道站模样了。

  又过了半年,朝廷差个进土薛缚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个薛御史乃是高公旧日属官,他吏才精敏,是个有手段的。到了任所,先来拜谒高公。高公把这件事密密托他,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个十来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间,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者一哨官兵,将宅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顾阿秀是头一名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门外港内,尽数起到了官,解送御史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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