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推同气了良缘,赓歌一绝于飞乐。
话说宋朝钱塘有个名妓苏盼奴,与妹苏小娟,两人俱俊丽工诗,一时齐名。富豪子弟到临安者,无不愿识其面。真个车马盈门,络绎不绝。他两人没有嬷嬷,只是盼儿当门抵户,却是姊妹两个多自家为主的。自道品格胜人,不耐烦随波逐浪,虽在繁华绩丽所在,心中常怀不足。只愿得遇个知音之人,随他终身,方为了局的。姊妹两人意见相同,极是过得好。盼奴心上有一个人,乃是皇家宗人叫做赵不敏,是个太学生。元来宋时宗室自有本等禄食,本等职衔;若是情愿读书应举,就不在此例了。所以赵不敏有个房分兄弟赵不器,就自去做了个院判:惟有赵不敏自恃才高,务要登第,通籍在太学。他才思敏捷,人物风流。风流之中,又带些忠诚真实,所以盼奴与他相好。盼奴不见了他,饭也是吃不下的。赵太学是个书生,不会经管家务,家事日渐萧条,盼奴不但不嫌他贫,凡是他一应灯火酒食之资,还多是盼奴周给他,恐怕他因贫废学,常对他道:“妾看君决非庸下之人,妾也不甘久处风尘。但得君一举成名,提掇了妻身出去,相随终身,虽布素亦所甘心。切须专心读书,不可懈怠,又不可分心他务。衣食之需,只在妾的身上,管你不缺便了。”
小娟见姐姐真心待赵太学,自也时常存一个拣人的念头,只是未曾有个中意的。盼奴体着小娟意思,也时常替他留心,对太学道:“我这妹子性格极好,终久也是良家的货。他日你若得成名,完了我的事,你也替他寻个好主,不在了我姊妹一对儿。”太学也自爱着小娟,把盼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太学虽在盼奴家往来情厚,不曾破费一个钱,反得他资助读书,感激他情意,极力发愤。应过科试,果然高捷南宫。盼奴心中不胜欢喜,正是:
银XX斜背解鸣,小语低声唤玉郎。
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技香。
太学榜下未授职,只在盼奴家里,两情愈浓,只要图个终身之事。却有一件:名妓要落籍,最是一件难事。官府恐怕缺了会承应的人,上司过往嗔怪,许多不便,十个到有九个不肯。所以有的批从良牒上道;“幕《周南》之化,此意良可矜;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官司每每如此。不是得个极大的情分,或是撞个极帮衬的人,方肯周全。而今苏盼奴是个有名的能诗妓女,正要插趣,谁肯轻轻便放了他?前日与太学往来虽厚,太学既无钱财,也无力量,不曾替他营脱得乐籍。此时太学因然得第,盼奴还是个官身,却就娶他不得。
正在计较间,却选下官来了,除授了襄阳司户之职。初授官的人,碍了体面,怎好就与妓家讨分上脱籍?况就是自家要取的,一发要惹出议论来。欲待别寻婉转,争奈凭上日子有限,一时等不出个机会。没奈何只得相约到了襄阳,差人再来营干。当下司户与盼奴两个抱头大哭,小娟在旁也陪了好些眼泪,当时作别了。盼奴自掩着泪眼归房,不题。
司户自此赴任襄阳,一路上鸟啼花落,触景伤情,只是想着盼奴。自道一到任所,便托能干之人进京做这件事。谁知到任事忙,匆匆过了几时,急切里没个得力心腹之人,可以相托。虽是寄了一两番信,又差了一两次人,多是不尴不尬,要能不够的。也曾写书相托在京友人,替他脱籍了当,然后图谋接到任所。争奈路途既远,亦且寄信做事,所托之人,不过道是娼妓的事,有紧没要,谁肯知痛着热,替你十分认真做的?不过讨得封把书信儿,传来传去,动不动便是半年多。司户得一番信,只添得悲哭一番,当得些甚么?
如此三年,司户不遂其愿,成了相思之病。自古说得好:“心病还须心上医。”眼见得不是盼奴来,医药怎得见效?看看不起。只见门上传进来道:“外边有个赵院判,称是司户兄弟,在此侯见。”司户闻得,忙叫“请进”。相见了,道:“兄弟,你便早些个来,你哥哥不见得如此!”院判道:“哥哥,为何病得这等了?你要兄弟早来,便怎么?”司户道:“我在京时,有个教坊妓女苏盼奴,与我最厚。他资助我读书成名,得有今日。因为一时匆匆,不替他落得籍,同他到此不得。原约一到任所,差人进京图干此事,谁知所托去的,多不得力。我这里好不盼望,不甫能勾回个信来,定是东差西误的。三年以来,我心如火,事冷如冰,一气一个死。兄弟,你若早来几时,把这个事托你,替哥哥干去,此时盼奴也可来,你哥哥也不死。如今却已迟了!”言罢,泪如雨下。院判道:“哥哥,且请宽心!哥哥千金之躯,还宜调养,望个好日。如何为此闲事,伤了性命?”司户道:“兄弟,你也是个中人,怎学别人说谈话?情上的事,各人心知,正是性命所关,岂是闲事!”说得痛切,又发昏上来。
隔不多两日,恍惚见盼奴在眼前,愈加沉重,自知不起。呼院判到床前,瞩付道:“我与盼奴,不比寻常,真是生死交情。今日我为彼而死,死后也还不忘的。我三年以来,共有俸禄余资若干,你与我均匀,分作两分。一分是你收了,一分你替我送与盼奴去。盼奴知我既死,必为我守。他有妹小娟,俊雅能吟,盼奴曾托我替他寻人。我想兄弟风流才俊,能了小娟之事。你到京时,可将我言传与他家,他家必然喜纳。你若得了小娟,诚是佳配,不可错过了!一则完了我的念头,一则接了我的瓜葛。此临终之托,千万记取!”院判涕泣领命,司户言毕而逝。院判勾当丧事了毕,带了灵柩归葬临安。一面收拾东西,竟望钱塘进发不题。
却说苏盼奴自从赵司户去后,足不出门,一客不见,只等襄阳来音。岂知来的信,虽有两次,却不曾见干着了当的实事。他又是个女流,急得乱跳也无用,终日盼望纳闷而已。一日,忽有个于潜商人,带者几箱官绢到钱塘来,闻着盼奴之名,定要一见,缠了几番,盼奴只是推病不见,以后果然病得重了,商人只认做推托,心怀愤恨。小娟虽是接待两番,晓得是个不在行的蠢物,也不把眼稍带者他。几番要砑在小娟处宿歇,小娟推道:“姐姐病重,晚间要相伴,伏侍汤药,留客不得。”毕竟缠不上,商人自到别家嫖宿去了。
以后盼奴相思之极,恍恍惚惚。一日忽对小娟道:“妹子好住,我如今要去会赵郎了。”小娟只道他要出门,便道:“好不远的途程!你如此病体,怎好去得?可不是痴话么?”盼奴道:“不是痴话,相会只在霎时间了。”看看声丝气咽,连呼赵郎而死。小娟哭了一回,买棺盛贮,设个灵位,还望乘便捎信赵家去。只见门外两个公人,大刺刺的走将进来,说道府判衙里唤他姊妹去对甚么官绢词讼。小娟不知事由,对公人道:“姐姐亡逝已过,见有棺柩灵位在此,我却随上下去回复就是。”免不得赔酒赔饭,又把使用钱送了公人,分付丫头看家,锁了房门,随着公人到了府前,才晓得于潜客人被同伙首发,将官绢费用宿娼,拿他到官。怀着旧恨,却把盼奴、小娟攀着。小娟好生负屈,只待当官分诉,带到时,府判正赴堂上公宴,没工夫审理。知是钱粮事务,喝令“权且寄监!”可怜:
粉黛丛中艳质,囹圄队里愁形。
吉凶全然未保,青龙白虎同行。
不说小娟在牢中受苦,却说赵院判扶了兄柩来到钱塘,安厝已了。奉着遗言,要去寻那苏家。却想道:“我又不曾认得他一个,突然走去,那里晓得真情?虽是吾兄为盼奴而死,知他盼奴心事如何?近日行径如何?却便孟浪去打破了?”猛然想道:“此间府判,是我宗人,何不托他去唤他到官来,当堂间他明白,自见下落。”一直径到临安府来,与府判相见了,叙寒温毕,即将兄长亡逝已过,所托盼奴、小娟之事,说了一遍,要府判差人去唤他姊妹二人到来。府判道:“果然好两个妓女,小可着人去唤来,宗丈自与他说端的罢了。”随即差个祗候人拿根笠去唤他姊妹。
祗候领命去了。须臾来回话道:“小人到苏家去,苏盼奴一月前已死,苏小娟见系府狱。”院判、府判俱惊道:“何事系狱?”祗候回答道:“他家里说为于潜客人诬攀官绢的事。”府判点头道:“此事在我案下。”院判道:“看亡兄分上,宗丈看顾他一分则个。”府判道:“宗丈且到敝衙一坐,小可叫来问个明白,自有区处。”院判道:“亡兄有书札与盼奴,谁知盼奴已死了。亡兄却又把小娟托在小可,要小可图他终身,却是小可未曾与他一面,不知他心下如何。而今小弟且把一封书打动他,做个媒儿,烦宗丈与小可婉转则个。”府判笑道:“这个当得,只是日后不要忘了媒人!”大家笑了一回,请院判到衙中坐了,自己升堂。
叫人狱中取出小娟来,问道:“于潜商人,缺了官绢百匹,招道‘在你家花费’,将何补偿?”小娟道:“亡姊盼奴在日,曾有个于潜客人来了两番。盼奴因病不曾留他,何曾受他官绢?今姊已亡故无证,所以客人落得诬攀。府判若赐周全开豁,非唯小娟感荷,盼奴泉下也得蒙恩了。”府判见他出语婉顺,心下喜他,便问道:“你可认得襄阳赵司户么?”小娟道:“赵司户未第时,与姊盼奴交好,有婚姻之约,小娟故此相识。以后中了科第,做官去了,屡有书信,未完前愿。盼奴相思,得病而亡,已一月多了。”府判道:“可伤!可伤!你不晓得赵司户也去世了?”小娟见说,想着姊妹,不觉凄然吊下泪来道:“不敢拜问,不知此信何来?”府判道:“司户临死之时,不忘你家盼奴,遣人寄一封书,一置礼物与他。此外又有司户兄弟赵院判,有一封书与你,你可自开看。”小娟道:“自来不认得院判是何人,如何有书?”府判道:“你只管拆开看,是甚话就知分晓。”
小娟领下书来,当堂拆开读着。元来不是什么书,却是首七言绝句。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