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留异称兵,宝应资其部曲,寄乃因书极谏曰:
东山居士虞寄致书于明将军使君节下:寄流离艰故,飘寓 贵乡,将军待以上宾之礼,申以国士之眷,意气所感,何日忘 之。而寄沈痼弥留,愒阴将尽,常恐卒填沟壑,涓尘莫报,是 以敢布腹心,冒陈丹款,愿将军留须臾之虑,少思察之,则冥 目之日,所怀毕矣。
夫安危之兆,祸福之机,匪独天时,亦由人事。失之毫厘, 差以千里。是以明智之士,据重位而不倾,执大节而不失,岂 惑于浮辞哉。将军文武兼资,英威动俗,往因多难,仗剑兴师, 援旗誓衆,抗威千里。岂不以四郊多垒,共谋王室,匡时报主, 甯国庇人乎。此所以五尺童子,皆愿荷戟而随将军者也。及高 祖武皇帝肇基草昧,初济艰难,于时天下沸腾,人无定主,豺 狼当道,鲸鲵横击,海内业业,未知所从。将军运动微之鉴, 折从衡之辩,策名委质,自托宗盟,此将军妙算远图,发于衷 诚者也。及主上继业,钦明睿圣,选贤与能,群臣辑睦,结将 军以维城之重,崇将军以裂土之封,岂非宏谟庙略,推赤心于 物者也。屡申明诏,款笃殷勤,君臣之分定矣,骨肉之恩深矣。 不意将军惑于邪说,翻然异计,寄所以疾首痛心,泣尽继之以 血,万全之策,窃爲将军惜之。寄虽疾侵耄及,言无足采,千 虑一得,请陈愚算。愿将军少戢雷霆,赊其晷刻,使得尽狂瞽 之说,披肝胆之诚,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
自天厌梁德,多难荐臻,寰宇分崩,英雄互起,不可胜纪, 人人自以爲得之。然夷凶翦乱,拯溺扶危,四海乐推,三灵眷 命,揖让而居南面者,陈氏也。岂非历数有在,惟天所授,当 璧应运,其事甚明,一也。主上承基,明德远被,天纲再张, 地维重纽。夫以王琳之强,侯瑱之力,进足以摇荡中原,争衡 天下,退足以屈强江外,雄张偏隅。然或命一旅之师,或资一 士之说,琳即瓦解冰泮,投身异域,瑱则厥角稽颡,委命阙庭。 斯又天假之威,而除其患,其事甚明,二也。今将军以藩戚之 重,拥东南之衆,尽忠奉上,戮力勤王,岂不勋高窦融,宠过 吴芮,析珪判野,南面称孤,其事甚明,三也。且圣朝弃瑕忘 过,宽厚待人,改过自新,咸加叙擢。至如余孝顷、潘纯陀、 李孝钦、欧阳頠等,悉委以心腹,任以爪牙,胸中豁然,曾无 纤芥。况将军衅非张绣,罪异毕谌,当何虑于危亡,何失于富 贵?此又其事甚明,四也。方今周、齐邻睦,境外无虞,并兵 一向,匪朝伊夕。非有刘、项竞逐之机,楚、赵连从之事,可 得雍容高拱,坐论西伯,其事甚明,五也。且留将军狼顾一隅, 亟经摧衄,声实亏丧,胆气衰沮。高瓖、向文政、留瑜、黄子 玉此数人者,将军所知,首鼠两端,唯利是视,其馀将帅亦可 见矣。孰能被坚执锐,长驱深入,系马埋轮,奋不顾命,以先 士卒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六也。且将军之强,孰如侯景?将 军之衆,孰如王琳?武皇灭侯景于前,今上摧王琳于后,此乃 天时,非复人力。且兵革已后,人皆厌乱,其孰能弃坟墓,捐 妻子,出万死不顾之计,从将军于白刃之间乎?此又其事甚明, 七也。历观前古,鉴之往事,子阳、季孟倾覆相寻,馀善、右 渠危亡继及,天命可畏,山川难恃。况将军欲以数郡之地,当 天下之兵,以诸侯之资,拒天子之命,强弱逆顺,可得侔乎? 此又其事甚明,八也。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爱其亲,岂 能及物?留将军身縻国爵,子尚王姬,犹且弃天属而弗顾,背 明君而孤立,危急之日,岂能同忧共患,不背将军者乎?至于 师老力屈,惧诛利赏,必有韩、智晋阳之谋,张、陈井陉之事。 此又其事甚明,九也。且北军万里远斗,锋不可当,将军自战 其地,人多顾后,梁安背向爲心,修忤匹夫之力,衆寡不敌, 将帅不侔,师以无名而出,事以无机而动,以此称兵,未知其 利。夫以汉朝吴、楚,晋室颖、顒,连城数十,长戟百万,拔 本塞源,自图家国,其有成功者乎?此又其事甚明,十也。
爲将军计者,莫若不远而复,绝亲留氏,秦郎、快郎,随 遣入质,释甲偃兵,一遵诏旨。且朝廷许以铁券之要,申以白 马之盟,朕不食言,誓之宗社。寄闻明者鉴未形,智者不再计, 此成败之效,将军勿疑,吉凶之几,间不容发。方今蕃维尚少, 皇子幼冲,凡预宗枝,皆蒙宠树。况以将军之地,将军之才, 将军之名,将军之势,而能克修蕃服,北面称臣,甯与刘泽同 年而语其功业哉?岂不身与山河等安,名与金石相弊?愿加三 思,虑之无忽。
寄气力绵微,余阴无几,感恩怀德,不觉狂言,鈇钺之诛, 甘之如荠。宝应览书大怒。或谓宝应曰:“虞公病笃,言多错 谬。”宝应意乃小释。亦以寄人望,且容之。及宝应败走,夜 至蒲田,顾谓其子扞秦曰:“早从虞公计,不至今日。”扞秦 但泣而已。宝应既禽,凡诸宾客微有交涉者皆诛,唯寄以先识 免祸。
初,沙门慧标涉猎有才思,及宝应起兵,作五言诗以送之 曰:“送马犹临水,离旗稍引风。好看今夜月,当照紫微宫。” 宝应得之甚悦。慧标以示寄,寄一览便止,正色无言。慧标退, 寄谓所亲曰:“标公既以此始,必以此终。”后竟坐是诛。
文帝寻敕都督章昭达发遣寄还朝,及至,谓曰:“管宁无 恙,甚慰劳怀。”顷之,帝谓到仲举曰:“衡阳王既出合,须 得一人旦夕游处,兼掌书记,宜求宿士有行业者。”仲举未知 所对,帝曰:“吾自得之。”乃手敕用寄。寄入谢,帝曰 : “所以暂屈卿游蕃,非止以文翰相烦,乃令以师表相事也。” 后除东中郎建安王谘议,加戎昭将军。寄乃辞以疾,不堪旦夕 陪列。王于是令长停公事,其有疑议,就以决之,但朔旦笺修 而已。太建八年,加太中大夫,后卒。
寄少笃行,造次必于仁厚,虽僮竖未尝加以声色。至临危 执节,则辞气凛然,白刃不惮也。自流寓南土,与兄荔隔绝, 因感气病。每得荔书,气辄奔剧,危殆者数矣。前后所居官, 未尝至秩满,裁期月,便自求解退。常曰:“知足不辱,吾知 足矣。”及谢病私庭,每诸王爲州将,下车必造门致礼,命释 鞭板,以几杖侍坐。尝出游近寺,闾里传相告语,老幼罗列, 望拜道左。或言誓爲约者,但指寄便不欺,其至行所感如此。 所制文笔,遭乱并多散失。
傅縡字宜事,北地灵州人也。父彜,梁临沂令。縡幼聪敏, 七岁诵古诗赋至十余万言。长好学,能属文。太清末,丁母忧, 在兵乱中,居丧尽礼,哀毁骨立,士友以此称之。后依湘州刺 史萧循。循颇好士,广集坟籍,縡肆志寻阅,因博通群书。王 琳闻其名,引爲府记室。琳败,随琳将孙瑒还都。时陈文帝使 顔晃赐瑒杂物,瑒托縡啓谢,词理周洽,文无加点。晃还言之 文帝,召爲撰史学士。再迁骠骑安成王中记室,撰史如故。
縡笃信佛教,从兴皇寺慧朗法师受三论,尽通其学。寻以 本官兼通直散骑侍郎使齐,还,累迁太子庶子、仆。
后主即位,迁秘书监、右卫将军,兼中书通事舍人,掌诏 诰。縡爲文典丽,性又敏速,虽军国大事,下笔辄成,未尝起 草,沈思者亦无以加,甚爲后主所重。然性木强,不持检操, 负才使气,陵侮人物,朝士多衔之。会施文庆、沈客卿以佞见 幸,专制衡轴,而縡益疏。文庆等因共谮之,后主收縡下狱。 縡素刚,因愤恚,于狱中上书曰:“夫人君者,恭事上帝,子 爱黔黎,省嗜欲,远谄佞,未明求衣,日旰忘食,是以泽被区 宇,庆流子孙。陛下顷来酒色过度,不虔郊庙之神,专媚淫昏 之鬼。小人在侧,宦竖弄权,恶忠直若仇雠,视百姓如草芥。 后宫曳绮绣,厩马馀菽粟,兆庶流离,转尸蔽野,货贿公行, 帑藏损耗,神怒人怨,衆叛亲离。恐东南王气,自斯而尽。” 书奏,后主大怒。顷之稍解,使谓曰:“我欲赦卿,卿能改过 不?”縡对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则臣心可改。”后主 于是益怒,令宦者李善度穷其事,赐死狱中。有集十卷。
縡虽强直有才,而毒恶傲慢,爲当世所疾。及死,有恶蛇 屈尾来上灵床,当前受祭酹,去而复来者百馀日。时时有弹指 声。
时有吴兴章华,字仲宗,家本农夫,至华独好学,与士君 子游处,颇通经史,善属文。侯景之乱,游岭南,居罗浮山寺, 专精习业。欧阳頠爲广州刺史,署爲南海太守。頠子纥败,乃 还都。后主时,除太市令,非其所好,乃辞以疾。祯明初,上 书极谏,其大略曰:“陛下即位,于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艰难, 不知天命之可畏。溺于嬖宠,惑于酒色。祠七庙而不出,拜妃 嫔而临轩。老臣宿将,弃之草莽,谄佞谗邪,升之朝廷。今疆 埸日蹙,隋军压境,陛下如不改弦易张,臣见麋鹿复游于姑苏 矣。”书奏,后主大怒,即日斩之。
顾野王字希冯,吴郡吴人也。祖子乔,梁东中郎武陵王府 参军事。父烜,信威临贺王记室,兼本郡五官掾,以儒术知名。
野王幼好学,七岁读五经,略知大旨。九岁能属文。尝制 日赋,领军朱异见而奇之。十二,随父之建安,撰建安地记二 篇。长而遍观经史,精记默识,天文地理,蓍龟占候,虫篆奇 字,无所不通。爲临贺王府记室。宣城王爲扬州刺史,野王及 琅邪王褒并爲宾客,王甚爱其才。野王又善丹青,王于东府起 斋,令野王画古贤,命王褒书赞,时人称爲二绝。
及侯景之乱,野王丁父忧,归本郡,乃召募乡党,随义军 援都。野王体素清羸,裁长六尺,又居丧过毁,殆不胜哀。及 杖戈被甲,陈君臣之义,逆顺之理,抗辞作色,见者莫不壮之。 城陷,逃归会稽。
陈天嘉中,敕补撰史学士。太建中,爲太子率更令,寻领 大着作,掌国史,知梁史事。后爲黄门侍郎,光禄卿,知五礼 事。卒,赠秘书监,右卫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