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与彪相识以来垂二十载。彪始南使之时,见其色厉辞辩、才优学博,臣之愚 识,谓是拔萃之一人。及彪位宦升达,参与言燕,闻彪评章古今,商略人物;兴言 于侍筵之次,启论于众英之中;赏忠识正,发言恳恻,惟直是语,辞无隐避。虽复 诸王之尊,近侍之要,至有是非,多面抗折。酷疾矫诈,毒愆非违,厉色正辞,如 鹰鹯之逐鸟雀,懔懔然实似公清之操。臣虽下才,辄亦尚其梗概,钦其正直,微识 其褊急之性,而不以为瑕。及其初登宪台,始居司直,首复驺唱之仪,肇正直绳之 体,当时识者佥以为难。而彪秉志信行,不避豪势,其所弹劾,应弦而倒。赫赫之 威,振于下国;肃肃之称,著自京师。天下改目,贪暴敛手。臣时见其所行,信谓 言行相符,忠清内发。然时有私于臣、云其威暴者,臣以直绳之官,人所忌疾,风 谤之际,易生音谣,心不承信。
往年以河阳事,曾与彪在领军府,共太尉、司空及领军诸卿等,集阅廷尉所问 囚徒。时有人诉枉者,二公及臣少欲听采。语理未尽,彪便振怒东坐,攘袂挥赫, 口称贼奴,叱吒左右,高声大呼云:“南台中取我木手去,搭奴肋折!”虽有此言, 终竟不取。即言:“南台所问,唯恐枉活,终无枉死,但可依此。”时诸人以所枉 至重,有首实者多,又心难彪,遂各嘿尔。因缘此事,臣遂心疑有滥,审加情察, 知其威虐,犹未体其采访之由,讯检之状。商略而言,酷急小罪,肃禁为大。会而 言之,犹谓益多损少。故怀寝所疑,不以申彻,实失为臣知无不闻之义。
及去年大驾南行以来,彪兼尚书,日夕共事,始乃知其言与行舛,是己非人, 专恣无忌,尊身忽物,安以身作之过深劾他人,己方事人,好人佞己。听其言同振 古忠恕之贤,校其行是天下佞暴之贼。臣与任城卑躬曲己,若顺弟之奉暴兄。其所 欲者,事虽非理,无不屈从。
依事求实,悉有成验。如臣列得实,宜殛彪于有北,以除奸矫之乱政;如臣无 证,宜投臣于四裔,以息青蝇之白黑。
高祖在悬瓠,览表叹愕曰:“何意留京如此也!”有司处彪大辟,高祖恕之, 除名而已。彪寻归本乡。高祖自悬瓠北幸鄴,彪拜迎于鄴南。高祖曰:“朕之期卿, 每以贞松为志,岁寒为心,卿应报国,尽身为用,而近见弹文,殊乖所以。卿罹此 谗,为朕与卿,为宰事与卿,为卿自取?”彪对曰:“臣愆由己至,罪自身招,实 非陛下横与臣罪,又非宰事无辜滥臣。臣罪既如此,宜伏东皋之下,不应远点属车 之尘,但伏承圣躬不豫,臣肝胆涂地,是以敢至,非谢罪而来。”高祖纳宋弁言, 将复采用,会留台表言彪与御史贾尚往穷庶人恂事,理有诬抑,奏请收彪。彪自言 事枉,高祖明彪无此,遣左右慰勉之。听以牛车散载,送之洛阳。会赦得免。
高祖崩,世宗践祚。彪自托于王肃,又与邢峦诗书往来,迭相称重,因论求复 旧职,修史官之事,肃等许为左右。彪乃表曰:
臣闻龙图出而皇道明,龟书见而帝德昶,斯实冥中之书契也。自瑞官文而卑高 陈,民师建而贱贵序,此乃人间之绳式也。是以《唐典》篆钦明之册,《虞书》铭 慎徽之篇,《传》著夏氏之《箴》,《诗》录商家之《颂》,斯皆国史明乎得失之 迹也。逮于周姬,鉴乎二代,文王开之以两经,公旦申之以六联,郁乎其文,典章 大略也。故观《雅》、《颂》,识文武之丕烈;察歌音,辨周公之至孝。是以季札 听《风》而知始基,听《颂》而识盛德。至若尼父之别鲁籍,丘明之辨孔志,可谓 婉而成章,尽而不污者矣。自余乘、志之比,其亦有趣焉。暨史、班之录,乃文穷 于秦汉,事尽于哀平,惩劝两书,华实兼载,文质彬彬,富哉言也。令大汉之风, 美类三代,炎囗崇道冠来事。降及华、马、陈、于,咸有放焉。四敷赞弗远,不可 力致,岂虚也哉?其余率见而书,睹事而作者多矣,寻其本末,可往来焉。
唯我皇魏之奄有中华也,岁越百龄,年几十纪。太祖以弗违开基,武皇以奉时 拓业;虎啸域中,龙飞宇外;小往大来,品物咸亨。自兹以降,世济其光。史官叙 录,未充其盛。加以东观中圮,册勋有阙,美随日落,善因月稀。故谚曰:“一日 不书,百事荒芜。”至于太和之十一年,先帝、先后远惟景业,绵绵休烈,若不恢 史阐录,惧上业茂功始有缺矣。于是召名儒之士,充麟阁之选。于时忘臣众短,采 臣片志,令臣出纳,授臣丞职,猥属斯事,无所与让。高祖时诏臣曰:“平尔雅志, 正尔笔端。书而不法,后世何观?”臣奉以周旋,不敢失坠,与著作等鸠集遗文, 并取前记,撰为国书。假有新进时贤制作于此者,恐闺门既异,出入生疑,弦柱既 易,善者或谬。自十五年以来,臣使国迁,频有南辕之事,故载笔遂寝,简牍弗张。 其于书功录美,不其阙欤?
伏惟孝文皇帝,承天地之宝,崇祖宗之业,景功未就,奄焉崩殒,凡百黎萌, 若无天地。赖遇陛下,体明叡之真,应保合之量;恢大明以烛物,履静恭以安邦; 天清其气,地乐其静,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可谓重明叠圣,元首康哉。惟先皇之 开创造物,经纶浩旷,加以魏典流制,藻缋垂篇,穷理于有象,尽性于众变,可谓 日月出矣,无幽不烛也。《记》曰:善流者欲人继其行,善歌者欲人继其声。故 《传》曰:文王基之,周公成之。又曰:无周公之才,不得行周公之事。今之亲王, 可谓当之矣。然先皇之茂猷圣达,今王之懿美洞鉴,准之前代,其德靡悔也。时哉 时哉,可不光昭哉!合德二仪者,先皇之陶钧也;齐明日月者,先皇之洞照也;虑 周四时者,先皇之茂功也;合契神鬼者,先皇之玄烛也;迁都改邑者,先皇之达也; 变是协和者,先皇之鉴也;思同书轨者,先皇之远也;守在四夷者,先皇之略也; 海外有截者,先皇之威也;礼田岐阳者,先皇之义也;张乐岱郊者,先皇之仁也; 銮幸幽漠者,先皇之智也;燮伐南荆者,先皇之礼也;升中告成者,先皇之肃也; 亲虔宗社者,先皇之敬也;衮实无阙者,先皇之德也;开物成务者,先皇之贞也; 观乎人文者,先皇之蕴也;革弊创新者,先皇之志也;孝慈道洽者,先皇之衷也。 先皇有大功二十,加以谦尊而光,为而弗有,可谓四三皇而六五帝矣。诚宜功书于 竹素,声播于金石。
臣窃谓史官之达者,大则与日月齐明,小则与四时并茂。其大者,孔子、左丘 是也;小者,史迁、班固是也。故能声流于无穷,义昭于来裔。是以金石可灭而流 风不泯者,其唯载籍乎?谚曰“相门有相,将门有将”,斯不唯其性,盖言习之所 得也。窃谓天文之官,太史之职,如有其人,宜其世矣。故《尚书》称羲和世掌天 地之官,张衡赋曰“学乎旧史氏”,斯盖世传之义也。若夫良冶之子善知为裘,良 弓之子善知为箕,物岂有定,习贯则知耳。所以言及此者,史职不修,事多沦旷, 天人之际,不可须臾阙载也。是以谈迁世事而功立,彪固世事而名成,此乃前鉴之 轨辙,后镜之蓍龟也。然前代史官之不终业者有之,皆陵迟之世不能容善。是以平 子去史而成赋,伯喈违阁而就志。近僭晋之世有佐郎王隐,为著作虞预所毁,亡官 在家;昼则樵薪供爨,夜则观文属缀;集成《晋书》,存一代之事,司马绍敕尚书 唯给笔札而已。国之大籍,成于私家。末世之弊,乃至如此!史官之不遇,时也。
今大魏之史,职则身贵,禄则亲荣,优哉游哉,式谷尔休矣;而典谟弗恢者, 其有以也。而故著作渔阳傅毗、北平阳尼、河间邢产、广平宋弁、昌黎韩显宗等, 并以文才见举,注述是同,皆登年不永,弗终茂绩。前著作程灵虬同时应举,共掌 此务,今从他职,官非所司。唯崔光一人,虽不移任,然侍官两兼,故载述致阙。 臣闻载籍之兴,由于大业;《雅》、《颂》垂荐,起于德美;虽时有文质,史有备 略,然历世相仍,不改此度也。昔史谈诫其子迁曰:“当世有美而不书,汝之罪也。” 是以久而见美。孔明在蜀,不以史官留意,是以久而受讥。取之深衷,史谈之志贤 亮远矣。《书》称“无旷庶官”,《诗》有“职思其忧”;臣虽今非所司,然昔忝 斯任,故不以草茅自疏,敢言及于此。语曰“患为之者不必知,知之者不得为”, 臣诚不知,强欲为之耳。窃寻先朝赐臣名彪者,远则拟汉史之叔皮,近则准晋史之 绍统。推名求义,欲罢不能,荷恩佩泽,死而后已。今求都下乞一静处,综理国籍, 以终前志,官给事力,以充所须。虽不能光启大录,庶不为饱食终日耳。近则期月 可就,远也三年有成。正本蕴之麟阁,副贰藏之名山。
时司空北海王详、尚书令王肃以其无禄,颇相赈饷。遂在秘书省同王隐故事, 白衣修史。
世宗亲政,崔光表曰:“伏见前御史中尉臣李彪,夙怀美意,创刊魏典。臣昔 为彪所致,与之同业积年,其志力贞强,考述无倦,督劝群僚,注缀略举。虽顷来 契阔,多所废离,近蒙收起,还综厥事。老而弥厉,史才日新,若克复旧职,专功 不殆,必能昭明《春秋》,阐成皇籍。既先帝厚委,宿历高班,纤负微愆,应从涤 洗。愚谓宜申以常伯,正绾著作,停其外役,展其内思,研积岁月,纪册必就。鸿 声巨迹,蔚乎有章,盛轨懋咏,铄焉无泯矣。”世宗不许。
诏彪兼通直散骑常侍,行汾州事,非彪好也,固请不行,有司切遣之。会遘疾 累旬,景明二年秋,卒于洛阳,年五十八。
始彪为中尉,号为严酷。以奸款难得,乃为木手,击其胁腋,气绝而复属者时 有焉。又慰喻汾州叛胡,得其凶渠,皆鞭面杀之。及彪之病也,体上往往疮溃,痛 毒备极。诏赐帛一百五十匹,赠镇远将军、汾州刺史,谥曰刚宪。彪在秘书岁余, 史业竟未及就,然区分书体,皆彪之功。述《春秋》、三《传》,合成十卷。其所 著诗颂赋诔章奏杂笔百余篇,别有集。
彪虽与宋弁结管鲍之交,弁为大中正,与高祖私议,犹以寒地处之,殊不欲微 相优假。彪亦知之,不以为恨。及弁卒,彪痛之无已,为之哀诔,备尽辛酸。郭祚 为吏部,彪为子志求官,祚仍以旧第处之。彪以位经常伯,又兼尚书,谓祚应以贵 游拔之,深用忿怨,形于言色,时论以此讥祚。祚每曰:“尔与义和至交,岂能饶 尔而怨我乎?”任城王澄与彪先亦不穆。及为雍州,彪诣澄为志求其府僚,澄释然 为启,得列曹行参军,时称美之。
志,字鸿道,博学有才干。年十余岁,便能属文。彪甚奇之,谓崔鸿曰:“子 宜与鸿道为‘二鸿’于洛阳。”鸿遂与志交款往来。彪有女,幼而聪令,彪每奇之, 教之书学,读诵经传。尝窃谓所亲曰:“此当兴我家,卿曹容得其力。”彪亡后, 世宗闻其名,召为婕妤,以礼迎引。婕妤在宫,常教帝妹书,诵授经史。志后稍迁 符玺郎中、徐州平东府司马。以军功累转后军将军、中散大夫、辅国将军、永宁寺 典作副将。始彪奇志及婕妤,特加器爱,公私坐集,必自称咏,由是为高祖所责。 及彪亡后,婕妤果入掖庭,后宫咸师宗之。世宗崩,为比丘尼,通习经义,法座讲 说,诸僧叹重之。志所在著绩。桓叔兴外叛,南荆荒毁,领军元义举其才任抚导, 擢为南荆州刺史,加征虏将军。建义初,叛入萧衍。
高道悦,字文欣,辽东新昌人也。曾祖策,冯跋散骑常侍、新昌侯。祖育,冯 文通建德令。值世祖东讨,率其所部五百余家归命军门,世祖授以建忠将军,齐郡、 建德二郡太守,赐爵肥如子。父立,起武邑太守,遂居渤海蓚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