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曰:“昔轩皇诞御,垂栋宇之构;爰历三代,兴宫观之式。然茅茨土阶,昭 德于上代;层台广厦,崇威于中业。良由文质异宜,华朴殊礼故也。是以周成继业, 营明堂于东都;汉祖聿兴,建未央于咸镐。盖所以尊严皇威,崇重帝德,岂好奢恶 俭,苟敝民力者哉?我皇运统天,协纂乾历,锐意四方,未遑建制,宫室之度,颇 为未允。太祖初基,虽粗有经式,自兹厥后,复多营改。至于三元庆飨,万国充庭, 观光之使,具瞻有阙。朕以寡德,猥承洪绪,运属休期,事钟昌运,宜遵远度,式 兹宫宇。指训规模,事昭于平日;明堂、太庙,已成于昔年。又因往岁之丰资,藉 民情之安逸,将以今春营改正殿。违犯时令,行之惕然。但朔土多寒,事殊南夏, 自非裁度当春,兴役徂暑,则广制崇基,莫由克就。成功立事,非委贤莫可;改制 规模,非任能莫济。尚书冲器怀渊博,经度明远,可领将作大匠;司空、长乐公亮, 可与大匠共监兴缮。其去故崇新之宜,修复太极之制,朕当别加指授。”
车驾南伐,加冲辅国大将军,统众翼从。自发都至于洛阳,霖雨不霁,仍诏六 军发轸。高祖戎服执鞭御马而出,群臣启颡于马首之前。高祖曰:“长驱之谋,庙 算已定,今大将军进,公等更欲何云?”冲进曰:“臣等不能折冲帷幄,坐制四海, 而令南有窃号之渠,实臣等之咎。陛下以文轨未一,亲劳圣驾,臣等诚思亡躯尽命, 效死戎行。然自离都淫雨,士马困弊,前路尚遥,水潦方甚。且伊洛境内,小水犹 尚致难,况长江浩汗,越在南境。若营舟楫,必须停滞,师老粮乏,进退为难,矜 丧反旆,于义为允。”高祖曰:“一同之意,前已具论。卿等正以水雨为难,然天 时颇亦可知。何者?夏既炎旱,秋故雨多,玄冬之初,必当开爽。比后月十间,若 雨犹不已,此乃天也,脱于此而晴,行则无害。古不伐丧,谓诸侯同轨之国,非王 者统一之文。已至于此,何容停驾?”冲又进曰:“今者之举,天下所不愿,唯陛 下欲之。汉文言:吾独乘千里马,竟何至也?臣有意而无其辞,敢以死请。”高祖 大怒曰:“方欲经营宇宙,一同区域,而卿等儒生,屡疑大计,斧钺有常,卿勿复 言!”策马将出。于是大司马、安定王休,兼左仆射、任城王澄等并殷勤泣谏。高 祖乃谕群臣曰:“今者兴动不小,动而无成,何以示后?苟欲班师,无以垂之千载。 朕仰惟远祖,世居幽漠,违众南迁,以享无穷之美,岂其无心,轻遗陵壤?今之君 子,宁独有怀?当由天工人代、王业须成故也。若不南銮,即当移都于此,光宅土 中,机亦时矣,王公等以为何如?议之所决,不得旋踵。欲迁者左,不欲者右。” 安定王休等相率如右。南安王桢进曰:“夫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行至德 者不议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非常之人乃能非常之事。廓神都以延王业,度土 中以制帝京,周公启之于前,陛下行之于后,固其宜也。且天下至重,莫若皇居, 人之所贵,宁如遗体?请上安圣躬,下慰民望,光宅中原,辍彼南伐。此臣等愿言, 苍生幸甚。”群臣咸唱“万岁”。
高祖初谋南迁,恐众心恋旧,乃示为大举,因以协定群情,外名南伐,其实迁 也。旧人怀土,多所不愿,内惮南征,无敢言者,于是定都洛阳。冲言于高祖曰: “陛下方修周公之制,定鼎成周。然营建六寝,不可游驾待就;兴筑城郛,难以马 上营讫。愿暂还北都,令臣下经造,功成事讫,然后备文物之章,和玉銮之响,巡 时南徙,轨仪土中。”高祖曰:“朕将巡省方岳,至鄴小停,春始便还未宜。”遂 不归北。寻以冲为镇南将军,侍中、少傅如故,委以营构之任。改封阳平郡开国侯, 邑户如先。
车驾南伐,以冲兼左仆射,留守洛阳。车驾渡淮,别诏安南大将军元英、平南 将军刘藻讨汉中,召雍泾岐三州兵六千人拟戍南郑,克城则遣。冲表谏曰:“秦州 险厄,地接羌夷,自西师出后,饷援连续,加氐胡叛逆,所在奔命,运粮擐甲, 迄兹未已。今复豫差戍卒,悬拟山外,虽加优复,恐犹惊骇,脱终攻不克,徒动民 情,连胡结夷,事或难测。辄依旨密下刺史,待军克郑城,然后差遣,如臣愚见, 犹谓未足。何者?西道险厄,单径千里。今欲深戍绝界之外,孤据群贼之口,敌 攻不可卒援,食尽不可运粮。古人有言:‘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南郑于国,实 为马腹也。且昔人攻伐,或城降而不取;仁君用师,或抚民而遗地。且王者之举, 情在拯民;夷寇所守,意在惜地。校之二义,德有浅深。惠声已远,何遽于一城哉? 且魏境所掩,九州过八,民人所臣,十分而九。所未民者,惟漠北之与江外耳。羁 之在近,岂急急于今日也?宜待大开疆宇,广拔城聚,多积资粮,食足支敌,然后 置邦树将,为吞并之举。今钟离、寿阳,密迩未拔;诸城、新野,跬步弗降。所克 者舍之而不取,所降者抚之而旋戮。东道既未可以近力守,西蕃宁可以远兵固?若 果欲置者,臣恐终以资敌也。又今建都土中,地接寇壤,方须大收死士,平荡江会。 轻遣单寡,弃令陷没,恐后举之日,众以留守致惧,求其死效,未易可获。推此而 论,不戍为上。”高祖从之。
车驾还都,引见冲等,谓之曰:“本所以多置官者,虑有令仆暗弱,百事稽壅。 若明独聪专,则权势大并。今朕虽不得为聪明,又不为劣暗,卿等不为大贤,亦不 为大恶。且可一两年许,少置官司。”
高祖自鄴还京,泛舟洪池,乃从容谓冲曰:“朕欲从此通渠于洛,南伐之日, 何容不从此入洛,从洛入河,从河入汴,从汴入清,以至于淮?下船而战,犹开户 而斗,此乃军国之大计。今沟渠若须二万人以下、六十日有成者,宜以渐修之。” 冲对曰:“若尔,便是士无远涉之劳,战有兼人之力。”迁尚书仆射,仍领少傅。 改封清渊县开国侯,邑户如前。及太子恂废,冲罢少傅。
高祖引见公卿于清徽堂,高祖曰:“圣人之大宝,惟位与功,是以功成作乐, 治定制礼。今徙极中天,创居嵩洛,虽大构未成,要自条纪略举。但南有未宾之竖, 兼凶蛮密迩,朕夙夜怅惋,良在于兹。取南之计决矣,朕行之谋必矣。若依近代也, 则天子下帷深宫之内;准上古也,则有亲行,祚延七百。魏晋不征,旋踵而殒,祚 之修短,在德不在征。今但以行期未知早晚。知几其神乎,朕既非神,焉能知也。 而顷来阴阳卜术之士,咸劝朕今征必克。此既家国大事,宜共君臣各尽所见,不得 以朕先言,便致依违,退有同异。”冲对曰:“夫征战之法,先之人事,然后卜筮。 今卜筮虽吉,犹恐人事未备。今年秋稔,有损常实,又京师始迁,众业未定,加之 征战,以为未可。宜至来秋。”高祖曰:“仆射之言,非为不合。朕意之所虑,乃 有社稷之忧。然咫尺寇戎,无宜自安,理须如此。仆射言人事未从,亦不必如此。 朕去十七年,拥二十万众,行不出畿甸,此人事之盛,而非天时。往年乘机,天时 乃可,而阙人事,又致不捷。若待人事备,复非天时,若之何?如仆射之言,便终 无征理。朕若秋行无克捷,三君子并付司寇。不可不人尽其心。”罢议而出。
后世宗为太子,高祖宴于清徽堂。高祖曰:“皇储所以纂历三才,光昭七祖, 斯乃亿兆咸悦,天人同泰,故延卿就此一宴,以暢忻情。”高祖又曰:“天地之道, 一盈一虚,岂有常泰。天道犹尔,况人事乎?故有升有黜,自古而然。悼往欣今, 良用深叹。”冲对曰:“东晖承储,苍生咸幸。但臣前忝师傅,弗能弼谐,仰惭天 日,慈造宽含,得预此宴,庆愧交深。”高祖曰:“朕尚不能革其昏,师傅何劳愧 谢也。”
后尚书疑元拔、穆泰罪事,冲奏曰:“前彭城镇将元拔与穆泰同逆,养子降寿 宜从拔罪。而太尉、咸阳王禧等,以为律文养子而为罪,父及兄弟不知情者不坐。 谨审律意,以养子于父非天性,于兄弟非同气,敦薄既差,故刑典有降;是以养子 虽为罪,而父兄不预。然父兄为罪,养子不知谋,易地均情,岂独从戮乎?理固不 然。臣以为:依据律文,不追戮于所生,则从坐于所养,明矣。又律惟言父不从子, 不称子不从父,当是优尊厉卑之义。臣禧等以为:‘律虽不正见,互文起制,于乞 也举父之罪,于养也见子坐,是为互起。互起两明,无罪必矣。若以嫡继,养与生 同,则父子宜均,只明不坐。且继养之注云:若有别制,不同此律。又令文云:诸 有封爵,若无亲子,及其身卒,虽有养继,国除不袭。是为有福不及己,有罪便预 坐。均事等情,律令之意,便相矛盾。伏度律旨,必不然也。’臣冲以为:指例条 寻,罪在无疑,准令语情,颇亦同式。”诏曰:“仆射之议,据律明矣;太尉等论, 于典矫也。养所以从戮者,缘其已免所生,故不得复甄于所养。此独何福,长处吞 舟?于国所以不袭者,重列爵,特立制,因天之所绝,推而除之耳,岂复报对刑赏? 于斯则应死,可特原之。”
冲机敏有巧思。北京明堂、圆丘、太庙,及洛都初基,安处郊兆,新起堂寝, 皆资于冲。勤志强力,孜孜无怠,旦理文簿,兼营匠制,几案盈积,剞劂在手,终 不劳厌也。然显贵门族,务益六姻,兄弟子侄,皆有爵官,一家岁禄,万匹有余; 是其亲者,虽复痴聋,无不超越官次。时论亦以此少之。
年才四十,而鬓须班白,姿貌丰美,未有衰状。李彪之入京也,孤微寡援,而 自立不群,以冲好士,倾心宗附。冲亦重其器学,礼而纳焉,每言之于高祖,公私 共相援益。及彪为中尉兼尚书,为高祖知待,便谓非复藉冲,而更相轻背,惟公坐 敛袂而已,无复宗敬之意也。冲颇衔之。后高祖南征,冲与吏部尚书、任城王澄并 以彪倨傲无礼,遂禁止之。奏其罪状,冲手自作,家人不知,辞甚激切,因以自劾。 高祖览其表,叹怅者久之,既而曰:“道固可谓溢也,仆射亦为满矣。”冲时震怒, 数数责彪前后愆悖,瞋目大呼,投折几案。尽收御史,皆泥首面缚,詈辱肆口。冲 素性温柔,而一旦暴恚,遂发病荒悸,言语乱错,犹扼腕叫詈,称李彪小人。医药 所不能疗,或谓肝藏伤裂。旬有余日而卒,时年四十九。高祖为举哀于悬瓠,发声 悲泣,不能自胜。诏曰:“冲贞和资性,德义树身,训业自家,道素形国。太和之 始,朕在弱龄,早委机密,实康时务。鸿渐瀍洛,朝选开清,升冠端右,惟允出纳。 忠肃柔明,足敷睿范,仁恭信惠,有结民心。可谓国之贤也,朝之望也。方升宠秩, 以旌功旧,奄致丧逝,悲痛于怀。既留勤应陟,兼良宿宜褒,可赠司空公,给东园 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赠钱三十万、布五百匹、蜡三百斤。”有司奏谥曰文穆。 葬于覆舟山,近杜预冢,高祖之意也。后车驾自鄴还洛,路经冲墓,左右以闻,高 祖卧疾望坟,掩泣久之。诏曰:“司空文穆公,德为时宗,勋简朕心,不幸徂逝, 托坟邙岭,旋銮覆舟,躬睇茔域,悲仁恻旧,有恸朕衷。可遣太牢之祭,以申吾怀。” 及与留京百官相见,皆叙冲亡没之故,言及流涕。高祖得留台启,知冲患状,谓右 卫宋弁曰:“仆射执我枢衡,总釐朝务,清俭居躬,知宠已久。朕以仁明忠雅,委 以台司之寄,使我出境无后顾之忧,一朝忽有此患,朕甚怀怆慨。”其相痛惜如此。
冲兄弟六人,四母所出,颇相忿阋。及冲之贵,封禄恩赐皆以共之,内外辑睦。 父亡后同居二十余年,至洛乃别第宅,更相友爱,久无间然。皆冲之德也。始冲之 见私宠也,兄子韶恆有忧色,虑致倾败。后荣名日显,稍乃自安。而冲明目当官, 图为己任,自始迄终,无所避屈。其体时推运,皆此类也。子延寔等,语在《外戚 传》。
史臣曰:燕赵信多奇士。李孝伯风范鉴略,盖亦过人远甚。世祖雄猜严断,崔 浩已见诛夷。而入参心膂,出干政事,献可替否,无际可寻,故能从容任遇,以功 名始卒。其智器固以优乎?安世识具通雅,时干之良。瑒以豪俊达,郁则儒博显。 李冲早延宠眷,入干腹心,风流识业,固乃一时之秀。终协契圣主,佐命太和,位 当端揆,身任梁栋,德洽家门,功著王室。盖有魏之乱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