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书

列传·卷二十三

更新时间:2021-03-04 02:34:01

  及军入其境,蠕蠕先不设备,民畜布野,惊怖四奔,莫相收摄。于是分军搜讨, 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凡所俘虏及获畜产车庐,弥漫山泽,盖数百万。高车杀 蠕蠕种类,归降者三十余万落。虏遂散乱矣。世祖沿弱水西行,至涿邪山,诸大将 果疑深入有伏兵,劝世祖停止不追。天师以浩曩日之言,固劝世祖穷讨,不听。后 有降人,言蠕蠕大檀先被疾,不知所为,乃焚烧穹庐,科车自载,将数百人入山南 走。民畜窘聚,方六十里中,无人领统。相去百八十里,追军不至,乃徐徐西遁, 唯此得免。后闻凉州贾胡言,若复前行二日,则尽灭之矣。世祖深恨之。大军既还, 南贼竟不能动,如浩所量。

  浩明识天文,好观星变。常置金银铜铤于酢器中,令青,夜有所见即以铤画纸 作字以记其异。世祖每幸浩第,多问以异事。或仓卒不及束带,奉进疏食,不暇精 美。世祖为举匕箸,或立尝而旋。其见宠爱如此。于是引浩出入卧内,加侍中、特 进、抚军大将军、左光禄大夫,赏谋谟之功。世祖从容谓浩曰:“卿才智渊博,事 朕祖考,忠著三世,朕故延卿自近。其思尽规谏,匡予弼予,勿有隐怀。朕虽当时 迁怒,若或不用,久久可不深思卿言也。”因令歌工历颂群臣,事在《长孙道生传》。 又召新降高车渠帅数百人,赐酒食于前。世祖指浩以示之,曰:“汝曹视此人,尪 纤懦弱,手不能弯弓持矛,其胸中所怀,乃逾于甲兵。朕始时虽有征讨之意,而虑 不自决,前后克捷,皆此人导吾至此也。”乃敕诸尚书曰:“凡军国大计,卿等所 不能决,皆先谘浩,然后施行。”

  俄而南籓诸将表刘义隆大严,欲犯河南。请兵三万,先其未发逆击之,因诛河 北流民在界上者.绝其乡导,足以挫其锐气,使不敢深入。诏公卿议之,咸言宜许。 浩曰:“此不可从也。往年国家大破蠕蠕,马力有余,南贼震惧,常恐轻兵奄至, 卧不安席,故先声动众,以备不虞,非敢先发。又南土下湿,夏月蒸暑,水潦方多, 草木深邃,疾疫必起,非行师之时。且彼先严有备,必坚城固守。屯军攻之,则粮 食不给;分兵肆讨,则无以应敌。未见其利。就使能来,待其劳倦,秋凉马肥,因敌 取食,徐往击之,万全之计,胜必可克。在朝群臣及西北守将,从陛下征讨,西灭 赫连,北破蠕蠕,多获美女珍宝,马畜成群。南镇诸将闻而生羡,亦欲南抄,以取 资财。是以披毛求瑕,妄张贼势,冀得肆心。既不获听,故数称贼动,以恐朝廷。 背公存私,为国生事,非忠臣也。”世祖从浩议。南镇诸将复表贼至,而自陈兵少, 简幽州以南戍兵佐守,就漳水造船,严以为备。公卿议者佥然,欲遣骑五千,并假 署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等,令诱引边民。浩曰:“非上策也。彼闻幽州已南精 兵悉发,大造舟船,轻骑在后,欲存立司马,诛除刘族,必举国骇扰,惧于灭亡, 当悉发精锐,来备北境。后审知官军有声无实,恃其先聚,必喜而前行,径来至河, 肆其侵暴,则我守将无以御之。若彼有见机之人,善设权谲,乘间深入,虞我国虚, 生变不难,非制敌之良计。今公卿欲以威力攘贼,乃所以招令速至也。夫张虚声而 召实害,此之谓矣。不可不思,后悔无及。我使在彼,期四月前还。可待使至,审 而后发,犹末晚也。且楚之之徒,是彼所忌,将夺其国,彼安得端坐视之。故楚之 往则彼来,止则彼息,其势然也。且楚之等琐才,能招合轻薄无赖,而不能成就大 功。为国生事,使兵连祸结,必此之群矣。臣尝闻鲁轨说姚兴求入荆州,至则散败, 乃免蛮贼掠买办奴,使祸及姚泓,已然之效。”浩复陈天时不利于彼,曰:“今兹 害气在扬州,不宜先举兵,一也;午岁自刑,先发者伤,二也;日蚀灭光,昼昏星见, 飞鸟坠落,宿值斗牛,忧在危亡,三也;荧惑伏匿于翼轸,戒乱及丧,四也;太白未 出,进兵者败,五也。夫兴国之君,先修人事,次尽地利,后观天时,故万举而万 全,国安而身盛。今义隆新国,是人事未周也;灾变屡见,是天时不协也;舟行水涸, 是地利不尽也。三事无一成,自守犹或不安,何得先发而攻人哉?彼必听我虚声而 严,我亦承彼严而动,两推其咎,皆自以为应敌。兵法当分灾迎受害气,未可举动 也。”

  世祖不能违众,乃从公卿议。浩复固争,不从。遂遣阳平王杜超镇鄴,琅邪王 司马楚之等屯颍川。于是贼来遂疾,到彦之自清水入河,溯流西行,分兵列守南岸, 西至潼关。

  世祖闻赫连定与刘义隆悬分河北,乃治兵,欲先讨赫连。群臣曰:“义隆犹在 河中,舍之西行,前寇未可必克,而义隆乘虚,则失东州矣。”世祖疑焉,问计于 浩。浩曰:“义隆与赫连定同恶相招,连结冯跋,牵引蠕蠕,规肆逆心,虚相唱和。 义隆望定进,定待义隆前,皆莫敢先入。以臣观之,有似连鸡,不俱得飞,无能为 害也。臣始谓义隆军来当屯住河中,两道北上,东道向冀州,西道冲鄴。如此,则 陛下当自致讨,不得徐行。今则不然,东西列兵,径二千里,一处不过数千,形分 势弱。以此观之,儜兒情见,止望固河自守,免死为幸,无北渡意也。赫连定残根 易摧,拟之必仆。克定之后,东出潼关,席卷而前,则威震南极,江淮以北无立草 矣。圣策独发,非愚近所及,愿陛下西行勿疑。”平凉既平,其日宴会,世祖执浩 手以示蒙逊使曰:“所云崔公,此是也。才略之美,当今无比。朕行止必问,成败 决焉,若合符契,初无失矣。”后冠军将军安颉军还,献南俘,因说南贼之言云: 义隆敕其诸将,若北国兵动,先其未至,径前入河,若其不动,住彭城勿进。如浩 所量。世祖谓公卿曰:“卿辈前谓我用浩计为谬,惊怖固谏。常胜之家,始皆自谓 逾人远矣,至于归终,乃不能及。”迁浩司徒。

  时方士祁纤织奏立四王,以曰东西南北为名,欲以致祯吉,除灾异。诏浩与学 士议之。浩对曰:“先王建国以作蕃屏,不应假名以为其福。夫日月运转,周历四 方,京都所居,在于其内。四王之称,实奄邦畿,名之则逆,不可承用。”先是, 纤奏改代为万年,浩曰:“昔太祖道武皇帝,应天受命,开拓洪业,诸所制置,无 不循古。以始封代土,后称为魏,故代、魏兼用,犹彼殷商。国家积德,著在图史, 当享万忆,不待假名以为益也。纤之所闻,皆非正义。”世祖从之。

  是时,河西王沮渠牧犍,内有贰意,世祖将讨焉,先问于浩。浩对曰:“牧犍 恶心已露,不可不诛。官军往年北伐,虽不克获,实无所损。于时行者内外军马三 十万匹,计在道死伤不满八千。岁常羸死,恆不灭万,乃不少于此。而远方承虚, 便谓大损,不能复振。今出其意,不图大军卒至,心惊骇骚扰,不知所出,擒之必 矣。且牧犍劣弱,诸弟骄恣争权从横,民心离解。加比年以来,天灾地变,都在秦 凉,成灭之国也。”世祖曰:“善,吾意亦以为然。”命公卿议之。弘农王奚斤等 三十余人皆曰:“牧犍西垂下国,虽心不纯臣,然继父职贡,朝廷接以蕃礼。又王 姬厘降,罪未甚彰,谓宜羁縻而已。今士马劳止,宜可小息。又其地卤斥,略无水 草,大军既到,不得久停。彼闻军来,必完聚城守,攻则难拔,野无所掠。”于是 尚书古弼、李顺之徒皆曰:“自温圉河以西,至于姑臧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积雪, 深一丈余,至春夏消液,下流成川,引以溉灌。彼闻军至,决此渠口,水不通流, 则致渴乏。去城百里之内,赤地无草,又不任久停军马,斤等议是也。”世祖乃命 浩以其前言与斤共相难抑。诸人不复余言,唯曰:“彼无水草”。浩曰:“汉书地 理志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若无水草,何以畜牧?又汉人为居,终不于水 草之地筑城郭,立郡县也。又雪之消液,绝不敛尘,何得通渠引曹,溉灌数百万顷 乎?此言大抵诬于人矣。”李顺等复曰:“耳闻不如目见,吾曹目见,何可共辨!” 浩曰:“汝曹受人金钱,欲为之辞,谓我目不见便可欺也!”世祖隐听,闻之乃出, 亲见斤等,辞旨严厉,形于神色。群臣乃不敢复言,唯唯而已。于是遂讨凉州而平 之。多饶水草,如浩所言。

  乃诏浩曰:“昔皇祚之兴,世隆北土,积德累仁,多历年载,泽流苍生,义闻 四海。我太祖道武皇帝,协顺天人,以征不服,应期拨乱,奄有区夏。太宗承统, 光隆前绪,厘正刑典,大业惟新。然荒域之外,犹未宾服。此祖宗之遗志,而贻功 于后也。朕以眇身,获奉宗庙,战战兢兢,如临渊海,惧不能负荷至重,继名丕烈。 故即位之初,不遑宁处,扬威朔裔,扫定赫连。逮于神,始命史职注集前功,以 成一代之典。自尔已来,戎旗仍举,秦陇克定,徐兗无尘,平逋寇于龙川,讨孽竖 于凉域。岂朕一人获济于此,赖宗庙之灵,群公卿士宣力之效也。而史阙其职,篇 籍不著,每惧斯事之坠焉。公德冠朝列,言为世范,小大之任,望君存之。命公留 台,综理史务,述成此书,务众实录。”浩于是监秘书事,以中书侍郎高允、散骑 侍郎张伟参著作,续成前纪。至于损益褒贬,折中润色,浩所总焉。

  及恭宗始总百揆,浩复与宜都王穆寿辅政事。时又将讨蠕蠕,刘洁复致异议。 世祖逾欲讨之,乃召问浩。浩对曰:“往击蠕蠕,师不多日,洁等各欲回还。后获 其生口,云军还之时,去贼三十里。是洁等之计过矣。夫北土多积雪,至冬时常避 寒南徙。若因其时,潜军而出,必与之遇,则可擒获。”世祖以为然。乃分军为四 道,诏诸将俱会鹿浑海。期日有定,而洁恨计不用,沮误诸将,无功而还。事在 《洁传》。

  世祖西巡,诏浩与尚书、顺阳公兰延都督行台中外诸军事。世祖至东雍,亲临 汾曲,观叛贼薛永宗垒,进军围之。永宗出兵欲战,世祖问浩曰:“今日可击不?” 浩曰:“永宗未知陛下自来,人心安闲,北风迅疾,宜急击之,须臾必碎。若待明 日,恐其见官军盛大,必夜遁走。”世祖从之。永宗溃灭。车驾济河,前驱告贼在 渭北。世祖至洛水桥,贼已夜遁。诏问浩曰:“盖吴在长安北九十里。渭北地空, 谷草不备。欲渡渭南西行,何如?”浩对曰:“盖吴营去此六十里,贼魁所在。击 蛇之法,当须破头,头破则尾岂能复动?宜乘势先击吴。今军往,一日便到。平吴 之后,回向长安,亦一日而至。一日之内,未便损伤。愚谓宜从北道。若从南道, 则盖吴徐入北山,卒未可平。”世祖不从,乃渡渭南。吴闻世祖至,尽散入北山, 果如浩言,军无所克。世祖悔之。后以浩辅东宫之勤,赐缯絮布帛各千段。

  著作令史太原闵湛、赵郡郄标素谄事浩,乃请立石铭,刊载《国书》,并勒所 注《五经》。浩赞成之。恭宗善焉,遂营于天郊东三里,方百三十步,用功三百万 乃讫。

  世祖搜于河西,诏浩诣行在所议军事。浩表曰:“昔汉武帝患匈奴强盛,故开 凉州五郡,通西域,劝农积谷,为灭贼之资,东西迭击。故汉未疲,而匈奴已弊, 后遂入朝。昔平凉州,臣愚以为北贼未平,征役不息,可不徙其民,案前世故事, 计之长者。若迁民人,则土地空虚,虽有镇戍,适可御边而已,至于大举,军资必 乏。陛下以此事阔远,竟不施用。如臣愚意,犹如前议,募徙豪强大家,充实凉土, 军举之日,东西齐势,此计之得者。”

  浩又上《五寅元历》,表曰:“太宗即位元年,敕臣解《急就章》、《孝经》、 《论语》、《诗》、《尚书》、《春秋》、《礼记》、《周易》。三年成讫。复诏 臣学天文、星历、易式、九宫,无不尽看。至今三十九年,昼夜无废。臣禀性弱劣, 力不及健妇人,更无余能,是以专心思书,忘寝与食,至乃梦共鬼争义。遂得周公、 孔子之要术,始知古人有虚有实,妄语者多,真正者少。自秦始皇烧书之后,经典 绝灭。汉高祖以来,世人妄造历术者有十余家,皆不得天道之正,大误四千,小误 甚多,不可言尽。臣愍其如此。今遭陛下太平之世,除伪从真,宜改误历,以从天 道。是以臣前奏造历,今始成讫。谨以奏呈。唯恩省察,以臣历术宣示中书博士, 然后施用。非但时人,天地鬼神知臣得正,可以益国家万世之名,过于三皇、五帝 矣。”事在《律历志》。

  真君十一年六月诛浩,清河崔氏无远近,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皆 浩之姻亲,尽夷其族。初,郄标等立石铭刊《国记》,浩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而 石铭显在衢路,往来行者咸以为言,事遂闻发。有司按验浩,取秘书郎吏及长历生 数百人意状。浩伏受赇,其秘书郎吏已下尽死。

  浩始弱冠,太原郭逸以女妻之。浩晚成,不曜华采,故时人未知。逸妻王氏, 刘义隆镇北将军王种德姊也,每奇浩才能,自以为得婿。俄而女亡,王深以伤恨, 复以少女继婚。逸及亲属以为不可,王固执与之,逸不能违,遂重结好。浩非毁佛 法,而妻郭氏敬好释典,时时读诵。浩怒,取而焚之,捐灰于厕中。及浩幽执,置 之槛内,送于城南,使卫士数十人溲其上,呼声嗷嗷,闻于行路。自宰司之被戮辱, 未有如浩者,世皆以为报应之验也。初浩构害李顺,基萌已成,夜梦秉火爇顺寝室, 火作而顺死,浩与室家群立而观之。俄而顺弟息号哭而出,曰:“此辈,吾贼也!” 以戈击之,悉投于河。寤而恶之,以告馆客冯景仁。景仁曰:“此真不善也,非复 虚事。夫以火爇人,暴之极也。阶乱兆祸,复己招也。《商书》曰:‘恶之易也, 如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乎?’且兆始恶者有终殃,积不善者无余庆。 厉阶成矣,公其图之。”浩曰:“吾方思之”。而不能悛,至是而族。浩既工书, 人多托写急就章。从少至老,初不惮劳,所书盖以百数,必称”冯代强”,以示不 敢犯国,其谨也如此。浩书体势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宝其迹,多裁割缀连 以为模楷。

  浩母卢氏,谌孙女也。浩著《食经叙》曰:“余自少及长,耳目闻见,诸母诸 姑所修妇功,无不温习酒食。朝夕养舅姑,四时祭祀,虽有功力,不任僮使,常手 自亲焉。昔遭丧乱,饥馑仍臻,饘蔬糊口,不能具其物用,十余年间不复备设。先 妣虑久废忘,后生无知见,而少不习业书,乃占授为九篇,文辞约举,婉而成章, 聪辩强记,皆此类也。亲没之后,值国龙兴之会,平暴除乱,拓定四方。余备位台 铉,与参大谋,赏获丰厚,牛羊盖泽,赀累巨万。衣则重锦,食则梁肉。远惟平生, 思季路负米之时,不可复得,故序遗文,垂示来世。”

  始浩与冀州刺史颐、荣阳太守模等年皆相次,浩为长,次模,次颐。三人别祖, 而模、颐为亲。浩恃其家世魏晋公卿,常侮模、颐。模谓人曰:“桃简正可欺我, 何合轻我家周兒也?”浩小名桃简,颐小名周兒。世祖颇闻之,故诛浩时,二家获 免。浩既不信佛、道,模深所归向,每虽粪土之中,礼拜形象。浩大笑之,云: “持此头颅不净处跪是胡神也。”

  史臣曰:崔浩才艺通博,究览天人,政事筹策,时莫之二,此其所以自比于子 房也。属太宗为政之秋,值世祖经营之日,言听计从,宁廓区夏。遇既隆也,勤亦 茂哉。谋虽盖世,威未震主,末途邂逅,遂不自全。岂鸟尽弓藏,民恶其上?将器 盈必概,阴害贻祸?何斯人而遭斯酷,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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