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八戒跳下山,尋著一條小路。依路前行,有五六里遠近,忽見二個女怪,在那井上打水。他怎麼認得是兩個女怪,見他頭上戴一頂一尺二三寸高的篾絲髻,甚不時興。獃子走近前,叫聲:「妖怪。」那怪聞言大怒,兩人互相說道:「這和尚憊懶,我們又不與他相識,平時又沒有調得嘴慣,他怎麼叫我們做妖怪?」那怪惱了,掄起抬水的杠子,劈頭就打。
這獃子手無兵器,遮架不得,被他撈了幾下,侮著頭跑上山來道:「哥呵,回去罷,妖怪兇。」行者道:「怎麼兇?」八戒道:「山凹內兩個女妖精在井上打水,我只叫了他一聲,就被他打了我三四杠子。」行者道:「你叫他做甚麼的?」八戒道:「我叫他做妖怪。」行者笑道:「打得還少。」八戒道:「謝你照顧。頭都打腫了,還說少哩。」行者道:「溫柔天下去得,剛強寸步難移。他們是此地之怪,我們是遠來之僧,你一身都是手,也要略溫存。你就去叫他做妖怪,他不打你,打我?人將禮樂為先。」八戒道:「一發不曉得。」行者道:「你自幼在山中吃人,你曉得有兩樣木麼?」八戒道:「不知。是甚麼木?」行者道:「一樣是楊木,一樣是檀木。楊木性格甚軟,巧匠取來,或雕聖像,或刻如來,裝金立粉,嵌玉裝花,萬人燒香禮拜,受了多少無量之福。那檀木性格剛硬,油房裏取了去,做柞撒,使鐵箍箍了頭,又使鐵鎚往下打,只因剛強,所以受此苦楚。」八戒道:「哥呵,你這好話兒,早與我說說也好,卻不受他打了。」行者道:「你還去問他個端的。」八戒道:「這去他認得我了。」行者道:「你變化了去。」八戒道:「哥呵,且如我變了,卻怎麼問麼?」行者道:「你變了去,到他跟前,行個禮兒,看他多大年紀。若與我們差不多,叫他聲『姑娘』;若比我們老些兒,叫他聲『奶奶』。」八戒笑道:「可是蹭蹬,這般許遠的田地,認得是甚麼親?」行者道:「不是認親,要套他的話哩。若是他拿了師父,就好下手;若不是他,卻不誤了我們別處幹事?」八戒道:「說得有理,等我再去。」
好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裏,下山凹,搖身一變,變做個黑胖和尚。搖搖擺擺,走近怪前,深深唱個大喏道:「奶奶,貧僧稽首了。」那兩個喜道:「這個和尚卻好,會唱個喏兒,又會稱道一聲兒。」問道:「長老,那裏來的?」八戒道:「那裏來的。」又問:「那裏去的?」又道:「那裏去的。」又問:「你叫做甚麼名字?」又答道:「我叫做甚麼名字。」那怪笑道:「這和尚好便好,只是沒來歷,會說順口話兒。」八戒道:「奶奶,你們打水怎的?」那怪道:「和尚,你不知道,我家老夫人今夜裏攝了一個唐僧在洞內,要管待他,我洞中水不乾淨,差我兩個來此打這陰陽交媾的好水,安排素果素菜的筵席,與唐僧吃了,晚間要成親哩。」
那獃子聞此言,急抽身跑上山,叫:「沙和尚,快拿將行李來,我們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又分怎的?」八戒道:「分了,便你還去流沙河吃人,我去高老莊探親,哥哥去花果山稱聖,白龍馬歸大海成龍。師父已在這妖精洞內成親哩,我們都各安生理去也。」行者道:「這獃子又胡說了。」八戒道:「你的兒子胡說。才那兩個抬水的妖精說,安排素筵席與唐僧吃了成親哩。」行者道:「那妖精把師父困在洞裏,師父眼巴巴的望我們去救,你卻在此說這樣話。」八戒道:「怎麼救?」行者道:「你兩個牽著馬,挑著擔,我們跟著那兩個女怪,做個引子,引到那門前,一齊下手。」
真個獃子只得隨行。行者遠遠的標著那兩怪,漸入深山,有一二十里遠近,忽然不見。八戒驚道:「師父是日裏鬼拿去了。」行者道:「你好眼力,怎麼就看出他本相來?」八戒道:「那兩個怪正抬著水走,忽然不見,卻不是個日裏鬼?」行者道:「想是鑽進洞去了。等我去看。」
好大聖,急睜火眼金睛,漫山看處,果然不見動靜。只見那陡崖前,有一座玲瓏剔透細妝花、堆五采、三簷四簇的牌樓。他與八戒、沙僧近前觀看,上有六個大字,乃「陷空山無底洞」。行者道:「兄弟呀,這妖精把個架子支在這裏,還不知門向那裏開哩。」沙僧說:「不遠,不遠,好生尋。」都轉身看時,牌樓下,山腳下有一塊大石,約有十餘里方圓,正中間有缸口大的一個洞兒,爬得光溜溜的。八戒道:「哥呵,這就是妖精出入洞也。」行者看了道:「怪哉!我老孫自保唐僧,瞞不得你兩個,妖精也拿了些,卻不見這樣洞府。八戒,你先下去試試,看有多少淺深,我好進去救師父。」八戒搖頭道:「這個難,這個難。我老豬身子夯夯的,若塌了腳吊下去,不知二三年可得到底哩。」行者道:「就有多深麼?」八戒道:「你看。」大聖伏在洞邊上,仔細往下看處,咦!深呵,周圍足有三百餘里。回頭道:「兄弟,果然深得緊。」八戒道:「你便回去罷,師父救不得耶。」行者道:「你說那裏話?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且將行李歇下,把馬拴在牌樓柱上。你使釘鈀,沙僧使杖,攔住洞門,讓我進去打聽打聽。若師父果在裏面,我將鐵棒把妖精從裏打出,跑至門口,你兩個卻在外面擋住:這是裏應外合。打死精靈,才救得師父。」二人遵命。
行者卻將身一縱,跳入洞中,足下彩雲生萬道,身邊瑞氣護千層。不多時,到於深遠之間,那裏邊明明朗朗,一般的有日色,有風聲,又有花草果木。行者喜道:「好去處呵!想老孫出世,天賜與水簾洞,這裏也是個洞天福地。」正看時,又有一座二滴水的門樓,團團都是松竹,內有許多房舍。又想道:「此必是妖精的住處了。我且到裏邊去打聽打聽。且住。若是這般去呵,他認得我了。且變化了去。」搖身捻訣,就變做個蒼蠅兒,輕輕的飛在門樓上聽聽。只見那怪高坐在草亭內,他那模樣,比在松林裏救他,寺裏拿他,便是不同,越發打扮得俊了:
髮盤雲髻似堆鴉,身著綠絨花比甲。
一對金蓮剛半折,十指如同春筍發。
團團粉面若銀盆,朱唇一似櫻桃滑。
端端正正美人姿,月裏嫦娥還喜恰。
今朝拿住取經僧,便要歡娛同枕榻。
行者且不言語,聽他說甚話。少時,綻破櫻桃,喜孜孜的叫道:「小的們,快排素筵席來,我與唐僧哥哥吃了成親。」行者暗笑道:「真個有這話!我只道八戒作耍子亂說哩。等我且飛進去尋尋,看師父在那裏。不知他的心性如何?假若被他摩弄動了呵,留他在這裏也罷。」即展翅,飛到裏邊看處,那東廊下上明下暗的紅紙格子裏面,坐著唐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