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繁体)

第四八回 魔弄寒風飄大雪 僧思拜佛履層冰

更新时间:2021-02-04 09:09:42

卻說唐長老師徒四人歇在陳家,將近天曉,師徒們衾寒枕冷。八戒咳歌打戰睡不得,叫道:「師兄,冷呵。」行者道:「你這獃子,忒不長俊。出家人寒暑不侵,怎麼怕冷?」三藏道:「徒弟,果然冷。你看,就是那:重衾無暖氣,袖手似揣冰。此時敗葉垂霜蕊,蒼松掛凍鈴。地裂因寒甚,池平為水凝。漁舟不見叟,山寺怎逢僧。樵子愁柴少,王孫喜炭增。征人鬚似鐵,詩客筆如菱。皮襖猶嫌薄,貂裘尚恨輕。蒲團僵老衲,紙帳旅魂驚。繡被重裀褥,渾身戰抖鈴。」

師徒們都睡不得,爬起來穿了衣服。開門看處,呀!外面白茫茫的,原來下雪哩。行者道:「怪道你們害冷哩,卻是這般大雪。」四人眼同觀看,好雪!但見那:彤雲密佈,慘霧重浸。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浸,大雪紛紛蓋地。真個是:六出花,片片飛瓊﹔千林樹,株株帶玉。須臾積粉,頃刻成鹽。白鸚歌失素,皓鶴羽毛同。平添吳楚千江水,壓倒東南幾樹梅。卻便似戰退玉龍三百萬,果然如敗鱗殘甲滿天飛。那裏得東郭履,袁安臥,孫康映讀﹔更不見子猷舟,王恭幣,蘇武餐氈。但只是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好雪,柳絮漫橋,梨花蓋舍。柳絮漫橋,橋邊漁叟掛蓑衣﹔梨花蓋舍,舍下野翁煨骨柮。客子難沽酒,蒼頭苦覓梅。灑灑瀟瀟裁蝶翹,飄飄蕩蕩剪鵝衣。團團滾滾隨風勢,疊疊層層道路迷。陣陣寒威穿小幙,颼颼冷氣透幽幃。豐年祥瑞從天降,堪賀人間好事宜。

那場雪,紛紛灑灑,果如剪玉飛綿。

師徒們嘆玩多時,只見陳家老者,著兩個僮僕掃開道路,又兩個送出熱湯洗面。須臾,又送滾茶、乳餅,又抬出炭火。俱到廂房,與師徒們敘坐。長老問道:「老施主,貴處時令,不知可分春夏秋冬?」陳老笑道:「此間雖是僻地,但只風俗人物,與上國不同﹔至於諸凡穀苗牲畜,都是同天共日,豈有不分四時之理?」三藏道:「既分四時,怎麼如今就有這般大雪,這般寒冷?」陳老道:「此時雖是七月,昨日已交白露,就是八月節了。我這裏常年八月間就有霜雪。」三藏道:「甚比我東土不同,我那裏交冬節方有之。」

正話間,又見僮僕來安桌子,請吃粥。粥罷之後,雪比早間又大,須臾,平地有二尺來深。三藏心焦垂淚。陳老道:「老爺放心,莫見雪深憂慮。我舍下頗有幾石糧食,供養得老爺們半生。」三藏道:「老施主不知貧僧之苦。我當年蒙聖恩賜了旨意,擺大駕親送出關,唐王御手擎杯奉餞,問道:『幾時可回?』貧僧不知有山川之險,順口回奏:『只消三年,可取經回國。』自別後,今已七八個年頭,還未見佛面,恐違了欽限﹔又怕的是妖魔兇狠:所以焦慮。今日有緣得寓潭府,昨夜愚徒們略施小惠報答,實指望求一船隻渡河。不期天降大雪,道路迷漫,不知幾時才得功成回故土也。」陳老道:「老爺放心,正是多的日子過了,那裏在這幾日?且待天晴,化了冰,老拙傾家費產,必處置送老爺過河。」

只見一僮又請進早齋。到廳上吃畢。敘不多時,又午齋相繼而進。三藏見品物豐盛,再四不安道:「既蒙見留,只可以家常相待。」陳老道:「老爺,感蒙替祭救命之恩,雖逐日設筵奉款,也難酬難謝。」

此後大雪方住就有人行走。陳老見三藏不快,又打掃花園,大盆架火,請去雪洞裏閑耍散悶。八戒笑道:「那老兒忒沒算計。春二三月好賞花園,這等大雪,又冷,賞玩何物?」行者道:「獃子不知事。雪景自然幽靜:一則遊賞,二來與師父寬懷。」陳老道:「正是,正是。」遂此邀請到園。但見:景值三秋,風光如臘。蒼松結玉蕊,衰柳掛銀花。階下玉苔堆粉屑,窗前翠竹吐瓊芽。巧石山頭,養魚池內。巧石山頭,削削尖峰排玉筍﹔養魚池內,清清活水作冰盤。臨岸芙蓉嬌色淺,傍崖木槿嫩枝垂。秋海棠,全然壓倒﹔臘梅樹,聊發新枝。牡丹亭、海榴亭、丹桂亭,亭亭盡鵝毛堆積﹔放懷處、款客處、遣興處,處處皆蝶翅鋪漫。兩籬黃菊玉綃金,幾樹丹楓紅間白。無數閑庭冷難到,且觀雪洞冷如冰。那裏邊放一個獸面象足銅火盆,熱烘烘炭火才生﹔上下有幾張虎皮搭苫漆交椅,軟溫溫紙窗鋪設。

四壁上掛幾軸名公古畫,卻是那:七賢過關,寒江獨釣,疊嶂層巒團雪景﹔蘇武餐氈,折梅逢使,瓊林玉樹寫寒文。說不盡那:家近水亭魚易買,雪迷山徑酒難沽。真個可堪容膝處,算來何用訪蓬壺?

眾人觀玩良久,就於雪洞裏坐下,對鄰叟道取經之事,又捧香茶飲畢。陳老問:「列位老爺,可飲酒麼?」三藏道:「貧僧不飲,小徒略飲幾杯素酒。」陳老大喜,即命:「取素果品,燉暖酒,與列位湯寒。」那僮僕即抬桌圍爐,與兩個鄰叟,各飲了幾杯,收了家火。

不覺天色將晚,又仍請到廳上晚齋。只聽得街上行人都說:「好冷天呵,把通天河凍住了。」三藏聞言道:「悟空,凍住河,我們怎生是好?」陳老道:「乍寒乍冷,想是近河邊淺水處凍結。」那行人道:「把八百里都凍的似鏡面一般,路口上有人走哩。」三藏聽說有人走,就要去看。陳老道:「老爺莫忙,今日晚了,明日去看。」遂此別卻鄰叟。又晚齋畢,依然歇在廂房。

及次日天曉,八戒起來道:「師兄,今夜更冷,想必河凍住也。」三藏迎著門,朝天禮拜道:「眾位護教大神,弟子一向西來,虔心拜佛,苦歷山川,更無一聲報怨。今至於此,感得皇天佑助,結凍河水。弟子空心權謝,待得經回,奏上唐皇,竭誠酬答。」禮拜畢,遂教悟淨背馬,趁冰過河。陳老又道:「莫忙,待幾日雪融冰解,老拙這裏辦船相送。」沙僧道:「就行也不是話,再住也不是話。口說無憑,耳聞不如眼見。我背了馬,且請師父親去看看。」陳老道:「言之有理。」教:「小的們,快去背我們六匹馬來。且莫背唐僧老爺馬。」

就有六個小价跟隨。一行人徑往河邊來看,真個是:雪積如山聳,雲收破曉晴。寒凝楚塞千峰瘦,冰結江湖一片平。朔風凜凜,滑凍棱棱。池魚偎密藻,野鳥戀枯槎。塞外征夫俱墜指,江頭梢子亂敲牙。裂蛇腹,斷鳥足,果然冰山千百尺。萬壑冷浮銀,一川寒浸玉。東方自信出僵蠶,北地果然有鼠窟。王祥臥,光武渡,一夜溪橋連底固。曲沼結凌層,深淵重疊沍。通天闊水更無波,皎潔冰漫如陸路。三藏與一行人到了河邊,勒馬觀看,真個那路口上有人行走。三藏問道:「施主,那些人上冰往那裏去?」陳老道:「河那邊乃西梁女國。這起人都是做買賣的。我這邊百錢之物,到那邊可值萬錢﹔那邊百錢之物,到這邊亦可值萬錢。利重本輕,所以人不顧死生而去。常年家有五七人一船,或十數人一船,飄洋而過。見如今河道凍住,故捨命而步行也。」三藏道:「世間事惟名利最重。似他為利的,捨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為名,與他能差幾何?」教:「悟空,快回施主家收拾行囊,叩背馬匹,趁此層冰,早奔西方去也。」行者笑吟吟答應。

沙僧道:「師父呵,常言道:『千日吃了千升米。』今已託賴陳府上,且再住幾日,待天晴化凍,辦船而過,忙中恐有錯也。」三藏道:「悟淨,怎麼這等愚見?若是正二月,一日暖似一日,可以待得凍解﹔此時乃八月,一日冷似一日,如何可便望解凍?卻不又誤了半載行程?」

八戒跳下馬來:「你們且休講閑口,等老豬試看有多少厚薄。」行者道:「獃子,前夜試水,能去拋石﹔如今冰凍重漫,怎生試得?」八戒道:「師兄不知。等我舉釘鈀鈀他一下。假若築破,就是冰薄,且不敢行﹔若築不動,便是冰厚,如何不行?」三藏道:「正是,說得有理。」那獃子撩衣拽步,走上河邊,雙手舉鈀,盡力一築,只聽撲的一聲,築了九個白跡,手也振得生疼。獃子笑道:「去得,去得,連底都錮住了。」

三藏聞言,十分歡喜,與眾同回陳家,只教收拾走路。那兩個老者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些乾糧、烘炒,做些燒餅、饝饝相送。一家子磕頭禮拜,又捧出一盤子散碎金銀,跪在面前道:「多蒙老爺活子之恩,聊表途中一飯之敬。」三藏擺手搖頭,只是不受道:「貧僧出家人,財帛何用?就途中也不敢取出,只是以化齋度日為正事。收了乾糧足矣。」二老又再三央求,行者用指尖兒捻了一小塊,約有四五錢重,遞與唐僧道:「師父,也只當些襯錢,莫教空負二老之意。」

遂此相向而別,徑至河邊冰上,那馬蹄滑了一滑,險些兒把三藏跌下馬來。沙僧道:「師父,難行。」八戒道:「且住,問陳老官討個稻草來我用。」行者道:「要稻草何用?」八戒道:「你那裏得知?要稻草包著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師父來也。」陳老在岸上聽言,急命人家中取一束稻草,卻請唐僧上岸下馬。八戒將草包裹馬足,然後踏冰而行。

別陳老離河邊,行有三四里遠近,八戒把九環錫杖遞與唐僧道:「師父,你橫此在馬上。」行者道:「這獃子奸詐。錫杖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師父拿著?」八戒道:「你不曾走過冰凌,不曉得。凡是冰凍之上,必有凌眼﹔倘或屣著凌眼,脫將下去,若沒橫擔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個大鍋蓋蓋住,如何鑽得上來?須是如此架住方可。」行者暗笑道:「這獃子倒是個積年走冰的。」果然都依了他:長老橫擔著錫杖,行者橫擔著鐵棒,沙僧橫擔著降妖寶杖,八戒肩挑著行李,腰橫著釘鈀,師徒們放心前進。這一直行到天晚,吃了些乾糧。卻又不敢久停,對著星月光華,觀的冰凍上亮灼灼,白茫茫,只情奔走,果然是馬不停蹄。師徒們莫能合眼,走了一夜。天明又吃些乾糧,望西又進。

正行時,只聽得冰底下撲喇喇一聲響喨,險些兒諕倒了白馬。三藏大驚道:「徒弟啞!怎麼這般響喨?」八戒道:「這河忒也凍得結實,地凌響了。或者這半中間連底通錮住了也。」三藏聞言,又驚又喜,策馬前進,趲行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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