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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更新时间:2021-02-04 09:09:07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里,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樣: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髮多青草,頷下無鬚有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我甚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慇懃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弔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呵,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

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復上高山。攀籐附葛,只行到那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唵嘛呢叭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罷。」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喨,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呵,你姓甚麼?」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傍歡喜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道聲:「業畜!那裏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諕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傍揪了一條葛籐,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像個針兒,收在耳裏。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你自在打他,何說?」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若到那疑難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

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西墜。但見:燄燄斜暉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回窩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喇的開了門。看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諕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問道:「你是那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你在那裏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菩薩勸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

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忻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呵,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痴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時,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少?」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

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

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籐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像個行者。」三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傍?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大?一聲道:「那和尚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諕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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