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還伯道相逢,十個九個過繼。
黃老實爹女兩人販著香貨,趁船來到江北廬州府,下了主人家。主人家見善聰生得清秀,無不夸獎,問黃老實道:“這個孩子是你什么人?”黃老實答道:“是我家外甥,叫做張胜。老漢沒有儿子,帶他出來走走,認了這起主顧人家,后來好接管老漢的生意。”眾人听說,并不疑惑。黃老實下個單身客房,每日出去發貨討帳,留下善聰看房。善聰目不妄視,足不亂移。眾人都道,這張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實,個個歡喜。
自古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黃老實在廬州,不上兩年,害個病症,醫藥不痊,嗚呼哀哉。善聰哭了一場,買棺盛殮,權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想年幼孤女,往來江湖不便。間壁客房中下著的也是個販香客人,又同是應天府人氏,平昔間看他少年誠實,問其姓名來歷,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從幼跟隨父親出外經紀。今父親年老,受不得風霜辛苦,因此把本錢与小生在此行販。”善聰道:“我張胜跟隨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無依。足下若不棄,愿結為异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李英年十八歲,長張胜四年,張胜因拜李英為兄,甚相友愛。
過了几日,弟兄兩個商議,輪流一人往南京販貨,一人住在廬州發貨討帳,一來一去,不致擔誤了生理,甚為兩便。
善聰道:“兄弟年幼,況外祖靈柩無力奔回,何顏歸于故鄉?
讓哥哥去販貨罷。”于是收拾資本,都交付与李英。李英剩下的貨物和那帳目,也交付与張胜。但是兩邊買賣,毫厘不欺。
從此李英、張胜兩家行李并在一房,李英到廬州時只在張胜房住,日則同食,夜則同眠。但每夜張胜只是和衣而睡,不脫衫褲,亦不去鞋襪,李英甚以為怪。張胜答道:“兄弟自幼得了個寒疾,才解動里衣,這病就發作,所以如此睡慣了。”
李英又問道:“你耳朵子上怎的有個環眼?”張胜道:“幼年間爹娘与我算命,說有關煞難養,為此穿破兩耳。”李英是個誠實君子,這句話便被他瞞過,更不疑惑。張胜也十分小心在意,雖泄溺亦必等到黑晚私自去方便,不令人瞧見。以此客居雖久,并不露一些些馬腳。有詩為證:女相男形雖不同,全憑心細謹包籠。
只憎一件難遮掩,行步蹺蹊三寸弓。
黃善聰假稱張胜,在廬州府做生理,初到時止十二歲,光陰似箭,不覺一住九年,如今二十歲了。這几年勤苦營運,手中頗頗活動,比前不同。思想父親靈柩暴露他鄉,親姐姐數年不會,況且自己終身也不是個了當。乃与李英哥哥商議,只說要搬外公靈柩回家安葬。李英道:“此乃孝順之事,只靈柩不比他件,你一人如何相帶?做哥的相幫你同走,心中也放得下。待你安葬事畢,再同來就是。”張胜道:“多謝哥哥厚意。”當晚定議,擇個吉日,顧下船只,喚几個僧人做個起靈功德,抬了黃老實的靈柩下船。一路上風順則行,風逆則止。
不一日到了南京,在朝陽門外覓個空閒房子將柩寄頓,俟吉下葬。
閒話休敘。再說李英同張胜進了城門,東西分路。李英問道:“兄弟高居何處?做哥的好來拜望。”張胜道:“家下傍著秦淮河清溪橋居住,來日專候哥哥降臨茶話。”兩下分別。
張胜本是黃家女子,那認得途徑?喜得秦淮河是個有名的所在,不是個僻地,還好尋問。張胜行至清溪橋下,問著了張家,敲門而入。其日姐夫不在家,望著內里便走。姐姐道聰罵將起來,道是:“人家各有內外,什么花子,一些体面不存,直入內室是何道理?男子漢在家時瞧見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還不快走!”張胜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一個揖下去,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家嫡親兄弟,如何不認得了?”
姐姐罵道:“油嘴光棍!我從來那有兄弟?”張胜道:“姐姐九年前之事,你可思量得出?”姐姐道:“思量什么?前九年我還記得。我爹爹并沒儿子,止生下我姊妹二人,我妹子小名善聰,九年前爹爹帶往江北販香,一去不回。至今音問不通,未審死活存亡。你是何處光棍,卻來冒認別人做姐姐!”張胜道:“你要問善聰妹子,我即是也。”說罷,放聲大哭。姐姐還不信是真,問道:“你既是善聰妹子,緣何如此妝扮?”張胜道:“父親臨行時將我改扮為男,只說是外甥張胜,帶出來學做生理。不期兩年上父親一病而亡,你妹子雖然殯殮,卻恨孤貧不能扶柩而歸。有個同鄉人李秀卿,志誠君子,你妹子万不得已,只得与他八拜為交,合伙營生,淹留江北。不覺又六七年,今歲始辦歸計。适才到此,便來拜見姐姐,別無他故。”姐姐道:“原來如此,你同個男子合伙營生,男女相處許多年,一定配為夫婦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帶頂髻儿還好看相,恁般喬打扮回來,不雌不雄,好不羞恥人!”
張胜道:“不欺姐姐,奴家至今還是童身,豈敢行苟且之事玷辱門風!”
道聰不信,引入密室驗之。你說怎么驗法?用細細干灰舖放余桶之內,卻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用綿紙條栖入鼻中,要他打噴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動;若是童身,其灰如舊。朝廷選妃,都用此法,道聰生長京師,豈有不知?當時試那妹子,果是未破的童身,于是姊妹兩人抱頭而哭。道聰慌忙開箱,取出自家裙襖,安排妹子香湯沐浴,教他更換衣服。妹子道:“不欺姐姐,我自從出去,未曾解衣露体。今日見了姐姐,方才放心耳。”那一晚張二哥回家,老婆打發在外廂安歇。姊妹兩人同被而臥,各訴衷腸,整整的敘了一夜說話,眼也不曾合縫。
次日起身,黃善聰梳妝打扮起來,別自一個模樣,与姐夫姐姐重新敘禮。道聰在丈夫面前夸獎妹子貞節,連李秀卿也稱贊了几句:“若不是個真誠君子,怎与他相處得許多時?”
話猶未絕,只听得門外咳嗽一聲,問道:“里面有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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