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与楊家翁、媼,教除去楊玉名字。楊翁、楊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拜著太守訴道:“養女十余年,費盡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見而別,亦所甘心。”太守道人傳語楊玉。楊玉立在后堂,隔屏對翁、媼說道:“我夫妻重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為汝養老之計。從此永訣,休得相念。”媼几自號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翁、楊媼。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掐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取出私財十万錢,權佐資奩之費。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是曰,鄭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有詩為證: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貿,司戶置酒相持。四承務自歸臨安,回复單公去訖。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任滿。春娘對司戶說道:“妾失身風塵,亦荷翁姬愛官;其他妹妹中相處,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將遠去,終身不复相見。欲具少酒食,与之話別,不識官人肯容否?”司戶道:“汝之事,合州莫不聞之,何可隱諱?便治酒話別,何礙大体?”春娘乃設筵于會胜寺中,教人請楊翁、楊媼,及舊時同行妹妹相厚者十余人,都來會飲。至期,司戶先差人在會胜寺等候眾人到齊,方才來稟。楊翁、楊媼先到,以后眾妓陸續而來。從人點窖己齊,方敢稟知司戶,請孺人登輿。仆從如云,前呼后擁。到會胜寺中,与眾人相見。略敘寒喧,便上了筵席。飲至數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內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楊姐家連居。其音樂技藝,皆是春娘教導。常呼春娘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愛。自從春娘脫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執春娘之手,說道:“姊今超脫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于沉淪糞土,無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獄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說罷,遂放聲大哭。春娘不胜凄慘,流淚不止。原來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針線,能干暗中縫紉,分際不差。正是:織發夫人昔擅苛,神針娘子古來稀。誰人乞得天孫巧?十二樓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吾妹肯來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若司戶左右要覓針線人,得我為之,素知阿姊心性,強似尋生分人也。”春娘道:“雖然如此,但吾妹乎曰与我同行同輩,今日豈能居我之下乎?”李英道:“我在風塵中,每自退姊一步,況今日云泥泅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嬸,亦所甘心。況敢与阿姊比肩耶?”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當与司戶商之。”
當晚席散。春娘回衙,將李英之事對司戶說了。司戶笑道:“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春娘再三攛掇,司戶只是不允,春娘悶悶不悅。一連几曰,李英道人以問安奶奶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對司戶說道:“李家妹情性溫雅,針線又是第一,內助得如此人,誠所罕有。且官人能終身不納姬侍則己,若納他人,不如納李家妹,与我少小相處,兩不見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從,不過棄一沒趣而己,妾亦有詞以回絕李氏。倘僥幸相從,豈非全美!”司戶被孺人強逼數次,不得己,先去与鄭司理說知了,提了他同去見太守,委曲道其緣故。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雙雕乎?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之罪。”當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脫籍,送歸司戶。司戶將太守所贈十万錢,一半繪与李姬,以為贖身之費;一半繪与楊姬,以酬其養育之勞。自此春娘与李英妹妹相稱,极其和睦。當初單飛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雙全,意外良緣,歡喜無限。后人有詩云:
宮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線喜雙牽。
符郎不念當時舊,邢氏徒怀再世緣。
空手忽擎雙塊玉,污泥挺出并頭蓮。
姻緣不論良和賤,婚牒書來五百年。
單司戶選吉起程,別了一府官僚,摯帶妻妾,還歸臨安宅院。單飛英率春娘拜見舅姑,彼此不覺傷感,痛哭了一場。哭罷,飛英又率李英拜見。單公問是何人,飛英述其來歷。單公大怒。說道:“吾至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收拾,此乃万不得己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飛英皇恐謝罪,單公怒气不息,老夫人從中勸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將改嫁。李英那里肯恢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人見其至誠,且留作伴。過了數日,看見李氏小心婉順,又愛他一手針線,遂勸單公收留与儿子為妾。
單飛英遷授令丞。上司官每聞飛英娶娼之事,皆以為有義气;互相傳說,無不加意欽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愛如己出。后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至今青樓傳為佳話。有詩為證:山盟海誓忽更遷,誰向青樓認舊緣?仁義還收仁義報,宦途無梗子孫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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