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生道:「這等,小娘子莫非龍香姐麼?」丫鬟驚道:「官人如何曉得?」鳳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明白在耳朵裡的,卻謅一個謊道:「小生一向聞得東鄰楊宅有個素梅娘子,世上無雙的美色﹔侍女龍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賢惠,仰慕已久了。」龍香終是丫頭家見識,聽見稱贊他兩句,道是外邊人真個說他好,就有幾分喜動顏色。道:「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鳳生道:「強將之下無弱兵。恁樣的姐姐須得恁樣的梅香姐,方為廝稱。小生有緣,昨日得瞥見了姐姐,今日又得遇著龍香姐,真是天大的福分。龍香姐怎生做得一個方便,使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麼?」龍香道:「官人好不知進退!好人家兒女,又不是煙花門戶,知道你是什麼人?面生不熟,說個一見再見!」鳳生道:「小生姓鳳,名來儀,今年秋榜舉人,在此園中讀書,就是貼壁緊鄰。你姐姐固是絕代佳人,小生也不愧今時才子。就相見一面,也不辱沒了你姐姐!」龍香道:「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臉說話!不耐煩與你纏帳,且將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說罷,轉身就走。鳳生直跟將來送他,作了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龍香只做不聽,走進角門,撲的關了。
鳳生只得回步轉來。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一聲:「龍香,怎麼去了不來?」急抬頭看時,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妝方罷,等龍香彩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面。鳳生看上去,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裡了,呆呆偷覷,目不轉睛。鳳生以為可動,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簫?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了﹔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只見龍香手拈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
「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了。」龍香道:「我正要他聽見,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他是那個?怎麼樣沒廉恥?你且說來。」龍香道:「我自彩花,他不知那裡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花,被我搶白了一場。後來問我彩花與那個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也打聽在肚裡的。』又說:『昨日得瞥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園中讀書,是個緊鄰。我不睬他。
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麼!」素梅道:「說輕些。看來他是個少年書生,高才自負的。你不理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衝撞他。」
龍香道:「姐姐怕龍香衝撞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素梅道:「癡丫頭,好個歹舌頭,怎麼好叫他見我?」兩個一頭話,一頭下樓去了。
這裡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
從此書卷懶開,茶飯懶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時常兩下撞見。那素梅也失魂喪魂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眉來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時常打發龍香,只以彩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靦覥,心裡也有些喜歡,要在裡頭撮合,不時走到書房裡傳消遞息,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鐘情之意。
鳳生道:「對面甚覺有情,只是隔著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龍香道:「官人,何不寫封書與我姐姐?」鳳生喜道:「姐姐通文墨麼?」龍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道:「這等待我寫一情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麼說?」鳳生提起筆來,一揮而就。詞云:
木落庭臯,樓閣外彤雲半擁,偏則向淒涼書舍,早將寒送。眼角偷傳傾國貌,心苗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詞寄《滿江紅》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裡,走回家去。
見了素梅,面帶笑容。素梅問道:「你適在那邊書房裡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不說什麼說話,把一張紙一管筆只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他寫的是什麼?」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明是他叫你拿來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是他叫龍香拿來的。
龍香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嗔怪,只得如此說。」素梅道:「我也不嗔怪你。只是書生狂妄,不回他幾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纏。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明,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在桌上。好個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來就寫。寫道:
自古貞姬守節,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信,俠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文琢句,為輕薄相誘已也,聊此相復,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上姐姐否?」龍香拿個班道:「什麼書不書?要我替你淘氣。」鳳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什麼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麼與外人通書帖?』只是要打。」鳳生道:「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攬火,怎到打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字,知他寫的是什麼?姐姐不象意不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鳳生道:「好談話!若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你,你自看去。」袖中摸出來,撩在地下。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耍他,帶著笑道:「我說你家姐姐不捨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拆開來細細一看。跌足道:「好個有見識的女子!分明有意於我,只怕我日後負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心實意的話,求他定下個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白白地想殺了我!」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鳳生開了箱子,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乃是他中榜之時,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制做精工,是件古玩,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寫下一封書道:
承示玉音,多關肝鬲。儀雖薄德,敢負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永矢百年之好。謹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荊山之產,取其堅潤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團圓無缺。乞訂佳期,以蘇渴想。
末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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