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五十七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15

得貴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渾家剝了一盤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鮮魚,兩隻箸,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壺便篩。得貴道:「我說過不吃酒,莫篩罷!」支助道:「吃杯雄黃酒應應時令,我這酒淡,不妨事。」得貴被央不過,只得吃了。支助道:「後生家莫吃單杯,須吃個成雙。」得貴推辭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夾七夾八說了些街坊上的閒話,又斟一杯勸得貴。得貴道:「醉得臉都紅了,如今真個不吃了。」支助道:「臉左右紅了,多坐一時回去,打什麼緊?只吃這一杯罷,我再不勸你了。」得貴前後共吃了三杯酒。

他自幼在丘家被邵大娘拘管得嚴,何曾嘗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覺昏醉。支助乘其酒興,低低說道:「得貴哥!我有句閒話問你。」得貴道:「有甚話盡說。」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風情亦動,倘得個漢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歡?

從來寡婦都牽掛著男子,只是難得相會。你引我去試他一試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謝你。」得貴道:「說什麼話!虧你不怕罪過!我主母極是正氣,閨門整肅,日間男子不許入中門,夜間同使婢持燈照顧四下,各門鎖訖,然後去睡。便要引你進去,何處藏身?地上使婢不離身畔,閒話也說不得一句,你卻恁地亂講。」既如此,你的房門可來照麼?」得貴道:「怎麼不來照?」支助道:「得貴哥,你今年幾歲了?」得貴道:「十七歲了。」支助道:「男子十六歲精通,你如今十七歲,難道不想婦人?」得貴道:「便想也沒用處。」支助道:「放著家裡這般標緻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動興!」得貴道:「說也不該,他是主母,動不動非打則罵,見了他,好不怕哩!虧你還敢說取笑的話。」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導你一個法兒,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貴搖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沒有這樣膽!」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個法兒,且去試他一試。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得貴一來乘著酒興,二來年紀也是當時了,被支助說得心癢。便問道:

「你且說如何去試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時,莫關了房門,由他開著,如今五月,天氣正熱,你卻赤身仰臥,待他來照門時,你只推做睡著了,他若看見,必然動情。一次兩次,定然打熬不過,上門就你。」得貴道:「倘不來如何?」支助道:

「拚得這事不成,也不好嗔責你,有益無損。」得貴道:「依了老哥的言語,果然成事,不敢忘報。」須臾酒醒,得貴別了,是夜依計而行。正是:

商成燈下瞞天計,撥轉閨中匪石心。

論來邵氏家法甚嚴,那得貴長成十七歲,嫌疑之際,也該就打發出去,另換個年幼的小廝答應,豈不盡善。只為得從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實。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別的情節上去,所以因循下來。卻說是夜,邵氏同婢秀姑點燈出來照門,見得貴赤身仰臥,罵:「這狗奴才,門也不關,赤條條睡著,是什麼模樣?」叫秀姑與他扯上房門。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後叫得貴來,說他夜裡懶惰放肆,罵一場,打一頓,得貴也就不敢了。他久曠之人,卻似眼見稀奇物,壽增一紀,絕不做聲。得貴膽大了,到夜來,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門,看見又罵道:「這狗才一發不成人了,被也不蓋。」叫秀姑替他把臥單扯上,莫驚醒他。此時便有些動情,奈有秀姑在旁礙眼。到第三日,得貴出外撞見了支助。支助就問他曾用計否?得貴老實,就將兩夜光景都敘了。支助道:

「他叫丫頭替你蓋被,又教莫驚醒你,便有愛你之意,今夜決有好處。」其夜得貴依原開門,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隨,自己持燈來照,逕到得貴牀前,禁不住春心蕩漾,慾火如焚。分明惡草蒔蘿,也甚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為春水向東流﹔十年清白已成虛,一夕垢污難再說。事畢,邵氏向得貴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於你,此亦前生冤債,你須謹口,莫泄於人,我自有看你之處。」得貴道:「主母吩咐,怎敢不依!」自此夜為始,每夜邵氏以看門為由,必與得貴取樂而後入。又恐秀姑知覺,到放個空,教得貴連秀姑也奸騙了。邵氏故意欲責秀姑,卻教秀姑引進得貴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瞞。得貴感支助教導之恩,時常與邵氏討東討西,將來奉與支助。支助指望得貴引進,得貴怕主母嗔怪,不敢開口。支助幾遍討信,得貴只是延捱下去。過了三五個月,邵氏與得貴如夫婦無異。也是數該敗露。邵氏當初做了六年親,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覺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覺不便,將銀與得貴教他悄悄地贖貼墜胎的藥來,打下私胎,免得日後出丑。得貴一來是個老實人,不曉得墜胎是什麼藥﹔二來自得支助指教,以為恩人,凡事直言無隱。今日這件私房關目,也去與他商議。那支助是個棍徒,見得貴不肯引進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卻好有這個機會,便是生意上門。心生一計,哄得貴道:「這藥只有我一個相識人家最效,我替你贖去。」乃往藥鋪中贖了固胎散四服,與得貴帶回,邵氏將此藥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見動靜。叫得貴再往別處贖取好藥。得貴又來問支助:「前藥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況這藥,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堅固,若再用狼虎藥去打,恐傷大人之命。」得貴將此言對邵氏說了。邵氏信以為然。

到十月將滿,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尋得貴說道:「我要合補藥,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當臨月,生下孩子,必然不養,或男或女,可將來送我。你虧我處多,把這一件謝我,亦是不費之惠,只瞞過主母便是。」得貴應允。過了數日,果生一男,邵氏將男溺死,用蒲包裹來,教得貴密地把去埋了。得貴答應曉得,卻不去埋,背地悄悄送與支助。支助將死孩收訖,一把扯住得貴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當家寡婦,這孩子從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貴慌忙掩住他口,說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與你商議,今日何反面無情?」支助變著臉道:「乾得好事!你強姦主母,罪該凌遲,難道叫句恩人就罷了?既知恩當報恩,你作成得我什麼事?你今日若要我不開口,可問主母討一百兩銀子與我,我便隱惡而揚善。若然沒有,決不干休,見有血孩作證,你自到官司去辨,連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話,你快去快來。」急得得貴眼淚汪汪,回家料瞞不過,只得把這話對邵氏說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東西,卻把做禮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說罷,流淚起來。得貴道:「若是別人,我也不把與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麼恩人?」得貴道:「當初我赤身仰臥,都是他教我的方法來調引你,沒有他時,怎得你我今日感受?他說要血孩合補藥,我好不奉他?誰知他不懷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當初是我一念之差,墮在這光棍術中,今已悔之無及。若不將銀買轉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時難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兩銀子,教得貴拿去與那光棍贖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絕禍根。得貴老實,將四十兩銀子,雙手遞與支助,說道:「只有這些,你可將血孩還我罷。」支助得了銀子,貪心不足,思道:「此婦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機會,倘得挨身入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豈不美哉!」乃向得貴道:

「我說要銀子,是取笑話。你當真送來,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訖。你可在主母前引薦我與他相處﹔倘若見允,我替他持家,無人敢欺負他,可不兩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內回話。」得貴出於無奈,只得回家,述與邵氏。邵氏大怒道:「聽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貴遂不敢再說。

卻說支助將血孩用石灰醃了,仍放蒲包之內,藏於隱處。

等了五日,不見得貴回話。又挨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產婦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門首,伺候得貴出來,問道:「所言之事濟否?」得貴搖頭道:「不濟,不濟!」支助更不問第二句,望門內直闖進去,得貴不敢攔阻,到走往街口遠遠的打聽消息。邵氏見有人走進中堂,罵道:「人家內外各別。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貴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尋得貴,在外邊去,此非你歇腳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饑渴。小人縱不才,料不在得貴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聽見話不投機,轉身便走。支助趕上,雙手抱住,說道:「你的私孩,現在我處。

若不從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無極,只恨擺脫不開,乃以好言哄之,道:「日裡怕人知覺。到夜時,我叫得貴來接你。」

支助道:「親口許下,切莫失信。」放開了手,走幾步,又回頭,說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氣得邵氏半晌無言,珠淚紛紛而墜。推轉房門,獨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當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怪露丑,有何顏見諸親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對眾發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上亡,便是繩上死。』我今拼這性命,謝我亡夫於九泉之下,卻不乾淨!」秀姑見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勸。守住中門,專等得貴回來。得貴在街上望見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見秀姑問:「大娘呢?」秀姑指道:「在裡面。」

得貴推開房門看主母﹔卻說邵氏取牀頭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抬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上。在腰間解下八尺長的汗巾,打成結兒,懸於樑上,要把頸子套進結去,心下展轉悽慘,禁不住嗚嗚咽咽的啼哭,忽見得貴推門而進,抖然觸起他一點念頭:「當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來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節!」說時遲,那時快,只就這點念頭起處,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提起解手刀,望得貴當面就劈。那刀如風之快,惱怒中,氣力倍加,把得貴頭腦劈做兩界,血流滿地,登時嗚乎了。邵氏著了忙,便引頸受套,兩腳蹬開凳子,做一個鞦韆把戲: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間少了俏孤孀。

常言:「賭近盜,淫近殺。」今日只為一個淫字,害了兩條性命。有說秀姑平昔慣了,但是得貴進房,怕有別事,就遠遠閃開。今番半晌不見則聲,心中疑惑,去張望時,只見上吊一個,下橫一個,嚇得秀姑軟做一團。按定了膽,把房門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勝家中報信。丘大勝大驚,轉報邵氏父母,同到丘家,關上大門,將秀姑盤問致死緣由。原來秀姑不認得支助,連血孩詐去銀子四十兩的事,都是瞞著秀姑的。以此秀站只將邵氏得貴平昔姦情敘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兩個都死了?」三番四復問他,只如此說。邵公邵母聽說姦情的話,滿面羞慚,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勝只得帶秀姑到縣裡出首。知縣驗了二屍,一名得貴,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縊死的。審問了秀姑口辭。知縣道:「邵氏與得貴姦情是的﹔主僕之分已廢,必是得貴言語觸犯,邵氏不忿一時失手,誤傷人命,情慌自縊,更無別情。」責令丘大勝殯殮。

秀姑知情,問杖官賣。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篇:第五十六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下一篇:第五十八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