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爺越惱,即殺了那失事將官,重新築壩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戶戶心慌。那鐵參政與盛參將、高斷事分地守禦,意氣不撓。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頹。鐵參政定下一計,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營說:「力盡,情願投降。」卻於甕城內擺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於牆邊,高懸閘板,只要引永樂爺進城,放下閘板,前有陷坑矢石,後又有閘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國公道:「奉旨不許殺害,似此恐有傷誤。」鐵參政道:「閫外之事,專之可也。」議定。只見成祖因見累年戰爭,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濟南城降,得了一個要害地方,又得這乾文武官吏、兵民,不勝歡喜,便輕騎張著羽蓋進城受降。剛到城下,早是前驅將士多顛下陷坑。成祖見了,即策馬跑回。城頭上鐵參政袍袖一舉,刀斧齊下,恰似雷響一聲,閘板閘下。喜成祖馬快,已是回韁。打不著,反是這一驚,馬直躥起,沒命似直跑過吊橋。城上鐵參政叫放箭,橋下伏兵又起,成祖幾乎不保。那進得甕城這乾將士,已自都死有坑內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漢,贏得橫屍入地中。
成祖大惱,吩咐將士負土填了城河,架雲梯攻城。誰知鐵參政知道,預備撐竿,雲梯將近城時,撐竿在城垛內撐出,使他不得近城。一邊火器亂發,把雲梯燒燬。兵士跌下,都至死傷。成祖怒極,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賊,誓不回軍!」
北將又置攻車自遠推來,城上所到,磚石坍落。鐵參政預張布幔擋他,車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將又差軍士頂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鐵參政又將鐵索懸鐵炮在上碎之。相持數月,北軍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內,向著城打來,城多崩陷。鐵參政計竭,卻寫「太祖高皇帝神牌」掛在崩處,北兵見了,無可奈何,只得射書進城招降。
其時,高賢寧聞濟南被圍,來城中赴義,也寫一篇《周公輔成王論》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屬有輕天子之意。爵祿可捐,寄以居東之身,待感於風雷﹔兄弟可誅,不懷無將之心,擅興夫戕斧,誠不貪一時之富貴,滅千古之君臣。成祖見了,卻也鑒賞他文詞。
此時師已老,人心懈弛。鐵參政又募死士,乘風雨之夕,多帶大炮,來北營左側施放,擾亂他營中。後來北兵習作常事,不來防備,他又縱兵砍入營,殺傷將士。北兵軍師姚廣孝在軍中道:「且回軍。」鐵參政在城上遥見北軍無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揀選軍士,準備器械糧食,乘他回軍,便開門同盛總兵一齊殺出,大敗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議功,封盛總兵為歷城侯充平燕將軍,鐵參政升山東左布政使,再轉兵部尚書,參贊軍務。召還李景隆,盛總兵與鐵尚書自督兵北伐。
十二月,與北兵會在東昌府地方,盛總兵與鐵尚書先殺牛釀酒,大開筵席犒將士,到酒酣,痛哭,勸將士戮力報國,無不感動。
戰時,盛總兵與鐵尚書分做兩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勞。只見燕兵來衝左翼,盛總兵抵死相殺,燕兵不能攻入﹔復衝中軍,被鐵尚書指揮兩翼,環繞過來,成祖被圍數重。鐵尚書傳令:「拿得燕王有重賞!」眾軍盡皆奮勇砍殺。北將指揮張玉力護成祖左右突圍,身帶數十箭,刀槍砍傷數指,身死陣中,真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夾河大戰。盛總兵督領眾將莊得等戮力殺死了燕將譚淵,軍聲大振。不料角戰之時,自辰至未,勝負未定,忽然風起東北,飛沙走石,塵埃漲天。南兵逆風,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卻乘風大呼縱擊,盛總兵與鐵尚書俱不能抵敵,退保德州。後來北兵深入,盛總兵又回兵徐州戰守。鐵尚書雖在濟南飛書各將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糧草,並沒一人來應他。逕至金川失守,天下都歸了成祖。當時文武都各歸附,鐵尚書還要固守濟南,以圖興復,爭奈人心漸已涣散,鐵尚書全家反被這些貪功的拿解進京。
高秀才此時知道,道:「鐵公為國戮力最深,觸怒已極,畢竟全家不免,須得委曲救全得一個子嗣,也不負他平日常識我一場。」棄了家,扮做逃難窮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驛中得他幾個錢,與他做失。等了十來日,只見鐵尚書全家已來,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將他小公子認定。夜間巡邏時,在後邊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亂時,領了他十二歲小公子去了。這邊救滅火,查點人時,卻不見了這個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燒死了。」去尋時,又不見骨殖。有的又解說道:「骨頭嫩,想是燒化了。」鐵尚書道:「左右也是死數,不必尋他。」這兩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場。管解的就朦朧說:「中途燒死」,只將鐵尚書父母並長子、二女一行解京。
卻說高秀才把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這公子不知甚事,只見走了六七里,到一個曠野之地,放下道:「鐵公子,我便是高賢寧,是你令尊門生。你父親被拿至京,必然不免,還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領你逃走,延你鐵家一脈。」鐵公子道:
「這雖是你好情,但我如今雖生,向何處投奔?不若與父親、姐姐死做一處倒好。」高秀才道:「不是這樣說。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見你的孝處,何如苟全性命,不絕你家宗嗣,也時常把一碗羹飯祭祖宗、父母,使鐵家有後,豈不是好?」鐵公子哭了一場,兩個同行,認做兄弟。公子道:「哥哥,我雖虧你苟全,但不知我父親,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原盜了你出來,次後便到京看你父親。
因一時要得一個安頓你身子人家,急切沒有,故未得去。」公子道:「這卻何難!就這邊有人家,我便在他家傭工,你自可脫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這苦?」兩個計議,就在山陽地方尋一個人家。行來行去,天晚來到一所村莊。
朗朗數株榆柳,疏疏幾棵桑麻。低低小屋兩三間,半瓦半茅﹔矮矮土牆四五尺,不泥不粉。兩扇柴門扃落日,一聲村犬吠黃昏。
兩個正待望門借宿,只見「呀」一聲門響,裡面走出一個老人家,手裡拿著一把瓦壺兒,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喚一聲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東人,因北兵來,有幾間破屋兒都被燒燬,家都被擄掠去了,只剩得個兄弟,要往南京去投親。天晚,求在這廂胡亂借宿一宵。」
只見那個老人道:「可憐,是個異鄉逃難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沒我你親戚處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尋個所在,寄下這兄弟,自己單身去看一看再處。」老人道:「家下無人,只有一個兒子僉去從軍,在峨眉山大戰死了。如今只一個老妻,一個小女兒,做不出好飯來吃。若要借宿,誰頂著房兒走?便在裡面宿一宵。」
兩個到了裡面,坐了半晌,只見那老兒回來,就暖了那瓶酒,拿了兩碟醃蔥、醃蘿蔔放在桌上,也就來同坐了。兩邊閒說,各道了姓名。這老子姓金,名賢。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寧,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紀高大,既沒了令郎,也過房一個伏侍你老才是。」老人道:「誰似得親生的來!」高秀才道:「便僱也僱一個兒。」老人道:
「那得閒錢!」說罷,看鐵公子道:「好一個小官兒,甚是嬌嫩,怎吃得這風霜?」高秀才道:「正是,也無可奈何,還不曾丟書本哩!」老人道:「也讀書?適才聽得客官說要寄下他,往南京看個消息,真麼?」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雖有兩畝田,都僱客作耕種,只要時常送送飯兒,家中關閉門戶。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這些用兒,便在這裡吃些家常粥飯,待客官回來再處,何如?只是出不起僱工錢。」高秀才道:「誰要老人家錢?便就在這裡伏侍老人家終身罷。」只見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來,吃了,送他一間小房歇下。高秀才對鐵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處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務必收他骸骨,還打聽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來復你。時日難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態度,又不可說出你的根因惹禍。」一個說,一個哭,過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來,只見那老人道:「你兩個商計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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