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當年釣,晚應飛熊兆﹔同一呂,今偏早。烏紗頭未白,笑把金樽倒。人爭羨,二十四遍中書考。
耆卿一筆寫完,還剩下芙蓉箋一紙,餘興未盡,後寫《西江月》一調,云:
腹內胎生異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
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寫畢,放在桌上。
恰好陳師師家差個侍兒來請,說道:「有下路新到一個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員外,不遠千里而來,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臨。」耆卿忙把詩詞裝入封套,打發堂吏,動身去了,自己隨後往陳師師家來。一見了那美人,吃了一驚。那美人是誰?正是:
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
那美人正是江州謝玉英。他從湖口看舡回來,見了壁上這只《擊梧桐》詞,再三諷詠,想著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負前約,自覺慚愧。瞞了孫員外,收拾家私,僱了船隻,一逕到東京來,問柳七官人。聞知他在陳師師家往來極厚,特拜望師師,求其引見耆卿。當時分明是斷花再接,缺月重圓,不勝之喜。陳師師問其詳細,便留謝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穩便,商量割東邊院子另住。自到東京,從不見客,只與耆卿相處,如夫婦一般。耆卿若往別妓家去,也不阻擋,甚有賢達之稱。
話分兩頭。再說耆卿匆忙中,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誰知忙中多有錯,一時失於點檢,兩幅詞箋都封了去。呂丞相拆開封套,先讀了《千秋歲》調,倒也歡喜。又見《西江月》調,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與人稱量」,笑道:「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求文於皇甫湜,湜每字索絹三匹。此子嫌吾酬儀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輕薄,我何求汝耶?」從此銜恨在心。柳耆卿卻是疏散的人,寫過詞,丟在一邊了,那裡還放在心上。
又過了數日,正值翰林員缺,吏部開薦柳永名字。仁宗曾見他增定大晟樂府,亦慕其才,問宰相呂夷簡道:「朕欲用柳永為翰林,卿可識此人否?」呂夷簡奏道:「此人雖有詞華,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為念。見任屯田員外,日夜留連妓館,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習由此而變。」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詞誦了一遍。仁宗皇帝點頭。早有知諫院官打聽得呂丞相銜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連章參劾。仁宗御筆批著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貴,誰將富貴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柳耆卿見罷了官職,大笑道:「當今做官的,都是不識字之輩,怎容得我才子出頭?」因改名「柳三變」,人都不會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說道:「我少年讀書,無所不窺,本求一舉成名,與朝家出力。因屢次不第,牢騷失意,變為詞人,以文彩自見,使名留後世足矣。何期被薦,頂冠束帶,變為官人。然浮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變為仙人。」從此益放曠不檢,以妓為家,將一個手板上寫道:
「奉聖旨填詞柳三變。」欲到某妓家,先將此手板送去,這一家便整備酒肴,伺候過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復如此。凡所作小詞,落款書名處,亦寫「奉聖旨填詞」五字,人無有不笑之者。如此數年。
一日,在趙香香家,偶然晝寢,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說道:「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舊,欲易新聲,特借重仙筆,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來,便討香湯沐浴,對趙香香道:「適蒙上帝見召,我將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見也。」言畢,瞑目而坐。香香視之,已死矣。慌忙報知謝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將來。陳師師、徐鼕鼕兩個行首,一時都到。又有幾家曾往來的,聞知此信,也都來趙家。
原來柳七官人,雖做兩任官職,毫無家計。謝玉英雖說跟隨他終身,到帶著一家一火前來,並不費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終時節,謝玉英便是他親妻一般。這幾個行首,便是他親人一般。當時陳師師為首,斂取眾妓家財帛,製買衣衾棺槨,就在趙家殯殮。謝玉英衰絰做個主喪,其他三個的行首,都聚在一處,帶孝守幕。一面在樂游原上,買一塊隙地起墳,擇日安葬。墳上豎個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寫的,增添兩字,刻云:「奉聖旨填詞柳三變之墓。」出殯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識的,前來送葬。只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覺慚愧,掩面而返。
不逾兩月,謝玉英過哀,得病亦死,附葬於柳墓之旁。亦見玉英貞節,妓家難得,不在話下。
自葬後,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駘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掛紙錢拜掃,喚做「弔柳七」,又喚做「上風流冢」。未曾「弔柳七」、「上風流冢」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後來成了個風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後,此風方止。後人有詩題柳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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