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五十卷 韓晉公人奩兩贈

更新时间:2021-01-29 13:20:08

韓滉見自己兵精糧足,又見四處干戈競起,朝廷俱無可奈何,他便懷著不良之心,思量獨霸一方,又恐人心不服,嚴刑重罰,少有逆著他意見的,便砍頭以示其威,因此人人俱怕。他自己住於潤州,凡十五州,各造帥府一所,極其雄壯,不時巡歷。所到之處,神鬼俱驚,威勢同於王者。各官員人等唯恐得罪,奉承不暇。

不說韓滉強悍,懷不臣之心。且說一個客商叫做李順,販賣絲綿緞絹來到潤州,泊船在京口堰下。夜間一陣大風把船纜吹斷,如一片小葉相似。李順天明起來一看,只叫得苦。但見:

波濤洶湧,水面汪洋。洶湧波濤,顯出千尋雪浪﹔汪洋水面,堆成萬仞洪濤。骨都都無岸無邊,白茫茫迷天迷地。蛟龍引纜,鬼怪扳船。時時跌入水晶宮,刻刻誤陷夜叉窟。

話說李順這只船被大風吹了幾千萬里,只待要翻將轉來,李順驚得魂不附體。幸而飄到一個山島邊,李順合船中人叫聲慚愧,且把船來系了。隨步上山一觀,滿路都是荊棘,仔細尋覓,卻有一條鳥逕可以行走。李順尋步上山,行夠五六里,忽然見一個人戴一頂烏巾,身上穿著古服,不是時世裝束,相貌甚是奇古,也與常人不同,見了李順便叫道:「李順,你來也!」李順見這人叫出姓名,知是仙人,即忙下拜。那個人道:「有事相煩,不必下拜。」就領了李順走到山頂之上。在山頂上有一座宮闕,瓊樓玉宇,宛如神仙洞府。這人領了李順進了數重殿門,來到殿下,李順望上遥拜,只聽得簾中有人說道:「欲寄金陵韓公一書,無訝相勞也。」說罷,便有兩個童子從簾中傳出一封書來付與李順,李順接了這封書,放在袖內,拜而受之。那個人遂領李順離了重重殿門,送到船邊。李順道:「這是何山?韓公倘然盤問是何人寄書,教我怎生抵對?」那人說道:「這是東海廣桑山,魯國宣父孔仲尼得道為真官,管理此山,韓公即子路轉世也。他今轉世,昧了前身,性氣強悍,專權自是,今懷為臣不忠之心。孔子恐其受了刑網,壞了儒門教訓,所以寄封書與他,教他了悟前因,改過自新之意。」說罷,李順還到船中。那個人又吩咐道:

「你今安坐舟中,切勿驚恐,不得顧視船外,便到昨日泊舟之處﹔如違吾言,必有傾復之患。」說罷,登山而去。舟中人都依其所言,不敢外顧。只聽得刮天風浪之聲,船行如飛﹔頃刻之間,仍舊在京口堰下,不知所行幾千萬里矣。李順不敢違拗聖意,持了此書,竟到帥府獻納,卻不敢說出子路轉世並那為臣不忠之意,只說遇著海中神仙,瓊樓玉宇,重重宮殿,簾中一位仙官叫兩個童子取出一封書來奉寄之意。韓滉生性倔強,似信不信的拆開書來一看,共有古文九字,都是蝌蚪之文。韓滉仔細看了,一字也說不出,遂叫左右文武百官細細辯認,也都看不出。韓滉大怒,要把李順拘禁獄中,問他以妖妄之罪。一壁廂遍訪能識古文篆字之人數個來辨視,也都不識是何等之字。忽然有一老父走進帥府,其鬚眉皓白,衣冠古怪,自居於客位,高聲說道:「老夫慣識古文篆字,何不問我?」左右虞候走來稟了韓公,韓公走到客廳來見這個老父,見老父鬚眉衣服俱有古怪之意,甚是敬重,遂把這封書與老父辨視。老父視了大驚大叫,就把此書捧在頂上,向空再拜,賀韓公道:「此宣父孔仲尼之書,乃夏禹蝌蚪文也。」韓公道:

「是何等九字?」老父道:「這九字是:告韓滉,謹臣節,勿妄動!」韓公驚異,禮敬這個老父。老父辭別出門,韓公送出府門,忽然不見了這位老父。韓公大驚,方知果是異人。走進帥府,慘然不樂,靜坐良久,了然見前世之事,覺得從廣桑山而來,親受孔子之教一般,遂把那跋扈不臣之心盡數消除,竟改做了一片忠心,連那刑罰也都輕了。有詩為證:

廣桑山上仲由身,一到人間幾失真。

宣父書來勤誡敕,了知前世作忠臣!

話說韓公從此悟了前世之因,依從孔子之教,再不敢蒙一毫兒不臣之念,小心謹慎,一味尊奉朝廷法度,四時貢獻不絕。不意李懷光謀反,攻入長安,德宗皇帝出奔。韓滉見皇帝出奔,恐皇帝有遷都之意,遂聚兵修理石頭城,以待皇帝臨幸。有怪韓滉的,一連奏上數本,說「韓滉聞鑾輿在外,聚兵修理石頭城,意在謀為不軌」。德宗皇帝疑心,以問宰相李泌。李泌道:「韓滉公忠清儉,近日著聞,自車駕在外,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滉之力也。所以修理石頭城者,滉見中原板蕩,謂陛下將有臨幸之意,此乃人臣忠篤之慮。韓滉性剛,不附權貴,以故人多謗毀,願陛下察之!」德宗道:「外議 ,章奏如麻,卿豈不知乎?」李泌道:「臣固知之。韓滉之子韓臯為考功員外郎,今不敢歸省其親,正以謗議沸騰故也。」德宗道:「其子尚懼,卿奈何保他?」

李泌道:「混之用心,臣知之至熟,願上章明其無他。」李泌次日遂上章請以百口保韓滉。德宗道:「卿雖與韓滉相好,豈得不自愛其身?」李泌道:「臣之上章,以為朝廷,非為身也。」

德宗道:「如何為朝廷?」李泌道:「今天下旱蝗,關中之米一斗千錢,江東豐熟,願陛下早下臣之章奏,以解朝廷之惑。面諭韓臯使之歸省,令滉感激,速運糧儲,豈非為朝廷乎?」德宗方才悟道:「朕深喻之矣。」就下李泌章奏,令韓臯謁告歸省,面賜韓臯緋衣。韓臯回到潤州,說朝廷許多恩德,韓滉父子流涕感泣,北向再拜,即日自到水濱,親自負米一斛。眾兵士見了,無不踴躍向前,爭先負米。韓滉限兒子五日即要起身,親自送米到京。韓臯別母,啼聲聞於外。韓滉大怒,把兒子撻了一頓,登時逼勒起身,遂發米百萬斛達於京師。德宗大悅,對太子道:「吾父子今日得生矣。」自此之後,各藩鎮都來貢米,京師之人方無饑餓之患,皆李泌之策、韓滉之力也。有詩為證:

鄴侯李泌效賢良,藩鎮諸司進米糧。

韓滉輸忠親自負,京師方得免劻勷。

不道韓滉一心在於朝廷,且說韓滉部下一個官,姓戎名昱,為浙西刺史。這戎昱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下筆驚人,千言立就,自恃有才,生性極是傲睨,看人不在眼裡。但那時是離亂之世,重武不重文,若是有數百斤力氣,開得好弓,射得好箭,舞得好刀,打得好拳,手段高強,腿腳撇脫,不要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就是曉得一兩件的,負了這些本事,不愁貧窮,隨你不濟事,少不得也摸頂紗帽在頭上戴戴。

或做將官、虞候,或做都尉、押衙等官,彎弓插箭,戎裝披掛,馬前喝道,前呼後傭,好不威風氣勢,耀武揚威,何消曉得「天地玄黃」四字。那戎昱自負才華,到這時節重武之時,卻不道是大市裡賣平天冠兼挑虎刺,這一種生意,誰人來買?眼見得別人不作興你了,你自負才華,卻去嚇誰?就是寫得千百篇詩出,卻上不得陣,殺不得戰,退不得虜,壓不得賊,要他何用?戎昱負了這個詩袋子沒處發賣,卻被一個妓者收得。這妓者是誰?姓金名鳳,年方一十九歲,容貌無雙,善於歌舞,體性幽嫻,再不喜那喧嘩之事,一心只愛的是那詩賦二字。他見了戎昱這個詩袋子,好生歡喜。戎昱正沒處發賣,見金鳳喜歡他這個詩袋子,便把這袋子抖將開來,就像個開雜貨店的,件件搬出。兩個甚是相得,你貪我愛,再不相舍﹔從此金鳳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於西湖之上,每每與金鳳盤桓行樂。怎知暗中卻惱犯了一個人,這個人是韓公門下一個虞候,姓牛名原,是個歪斜不正之人,極其貪財,見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論親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才成個相知﹔若無此物,他便要在韓公面前添言送語,搬嘴弄舌。因此,人人怕他孤假虎威,凡是將官人等無不恭敬。那牛原日常裡被人奉承慣了,連自己也忘了是個帥府門下虞候,只當是個節度使一般。韓公恰好差牛原來於浙西,催軍器衣甲於帥府交納,這卻不是個美差了?指望這一來做個大大的財主回去,連那紗帽裡、將軍盔裡、箭袋裡、裹肚裡、靴桶裡都要滿滿盛了銀子。不期撞著這個詩袋子的戎昱是個書呆子,別人都奉承虞候不迭,獨有戎昱恃著這個不值錢的詩袋子,全然不睬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帥府做了數十年虞侯,誰人敢不奉承俺?這個傻鳥恁般輕薄,見俺大落落地,並無恭敬之心,甚是可惡。俺帥府門下文武兩班,多少大似他的,見俺這般威勢,深恭大揖,只是低著頭兒。你是何等樣的官兒?輒敢大膽無禮如此!明日起身之時,若送得俺的禮厚便罷,若送得薄時,一並治罪。」過了數日,虞侯催了衣甲軍器起身,戎昱擺酒餞行,果然送的禮合著《孟子》上一句道「薄乎云爾」。那虞侯見了十不滿一,大怒道:「這傻鳥果然可惡,帥府門前有俺的坐位,卻沒有這傻鳥的坐位。俺怕他飛上天去不成!明日來帥府參謁之時,少不得受俺一場臭罵,報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罵他一場事小,不如尋他一件過犯,在韓爺面前說他一場是非,把他那頂烏紗帽趕去了,豈不爽快?」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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