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作針線,作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浼他。」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
見了媽媽,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
周媽媽道:「好好!」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噁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病。」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病。」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答道:「這卻沒有。」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作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郎。」王婆聽了道:
「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是恁地時,重謝婆婆。」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
「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就難醫。」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作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正在櫃身裡坐。
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那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牀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范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牀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婆:「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噁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來教我說親事。」范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氣投。
當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對范大郎道:「曹門裡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煩絮。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范二郎閒時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裡。且說那女孩兒閒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心安意樂,只等周大郎歸來作親。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家。鄰里親戚都來置酒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問了。
媽媽道:「定了也。」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
「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只是個開酒店。
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親,卻許著他。你倒了志氣,乾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正恁的罵媽媽,只見迎兒叫:「媽媽,且進來救小娘子。」媽媽道:「作甚?」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後,不知怎地氣倒在地。」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上前來,看那女孩兒。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原來女孩兒在屏風後聽得作爺的罵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媽媽慌忙來救,被周大郎■住,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賊娘!
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迎兒見媽媽被大郎■住,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漏風掌打在一壁廂。即時氣倒媽媽。迎兒向前救得媽媽甦醒,媽媽大哭起來。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原來周大郎平昔為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媽媽抱著女兒哭。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人抬來。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著媽媽道:「你道我割捨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裡,但有的細軟,都搬在棺材裡。」只就當時,叫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使人吩咐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便與我砌坑子。」吩咐了畢,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作,停留也不停留,只就來日便出喪﹔
周媽媽教留幾日,那裡拗得過來。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且說當日一個後生的,年三十余歲,姓朱名真,是個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約做幫手,也會與人打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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