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观(繁体)

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更新时间:2021-01-29 13:19:24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甚麼法則可以防禦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聖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於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他故示溫柔,重的說他有心戲謔,高的說他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他借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他。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於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崔千牛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若還守了這兩句格言,使他「授受不親」,「不見可欲」,那有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單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縣有兩個閒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

管提舉古板執拗,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兩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於之化,也漸漸的相背起來。聽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

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後,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瞭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

遥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大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後,這兩分人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極印下來的。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原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產之後,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正一印正,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正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贊羨道:

「凡系內親,勿進內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

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鐘,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甚麼該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竟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下一页

上一篇:第六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下一篇: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