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勤於政治,屡幸内院,进诸臣从容谘访。文程每以班首承旨,陈对称上意。尝值端阳,诸臣散直差早,上曰:“乘藉天休,猥图安乐,人情尽然。特欲逸必先劳,俾国家大定,其乐方永。不然,乐亦暂耳。”复言:“人孰无过,能改之为美。成汤盛德,改过不吝。若明武宗嬉游无度,诿罪於其臣,岂修己治人之道耶?”文程因奏:“君明臣良,必交勉释回,始克荷天休,济国事。”上曰:“善。自今以往,朕有过即改。卿等亦宜黾勉,毋忘启沃可也!”上尝命遣官莅各省恤刑,文程言:“前此遣满、汉大臣巡方,虑扰民,故罢。今四方水旱灾伤,民劳未息,宜罢遣使。现禁重囚,令各省巡抚详勘,有可矜疑,奏闻裁定。”上从之。文程论政,务简耍,持大体,多类是。
十一年八月,上加恩辅政诸臣,特加文程少保兼太子太保,文程疏谢,因自陈衰病,乞休。九月,上降温谕,进太傅兼太子太师,致仕。上以文程祖宗朝旧臣,有大功於国家,礼遇甚厚:文程疾,尝亲调药饵以赐;遣画工就第图其像,藏之内府;赉御用服物,多不胜纪;又以文程形貌颀伟,命特制衣冠,求其称体。圣祖即位,特命祭告太宗山陵,伏地哀恸不能起。康熙五年八月庚戌,卒,年七十。上亲为文,遣礼部侍郎黄机谕祭,赐葬怀柔红螺山,立碑纪绩,谥文肃,御书祠额曰“元辅高风”。文程子承荫、承谟、承勋、承斌、承烈、承祚,承谟自有传。
承勋字苏公,文程第三子也。以任子历官御史、郎中。康熙十九年,谭弘叛,圣祖命承勋与郎中额尔赫图如彝陵,趣将军噶尔汉战,并督湖广转粟运军。二十年,师进攻云南,命趣军督饷如故。二十二年,还京,监崇文门税。二十三年,上命九卿举廉吏,承勋与焉,迁内阁学士。二十四年,授广西巡抚,疏免容县、郁林州追徵陷贼后逋赋;定诸属徵米,本折兼纳。二十五年,擢云贵总督,疏定云南援剿两协驻军地,裁贵州卫十五、所十,改并州县,并增设县七。二十七年,湖广兵乱,云南时岁铸钱,钱壅积,军饷十之三皆予钱,军勿便。会移左协赴寻甸,遂鼓譟为变,省城兵亦将起应,承勋诛其渠二十一人,乱乃弭。遂疏罢云南铸钱,以银供饷。二十八年,番阿所杀土目鲁姐走匿东川土妇安氏所,忄互出掠为民害。事闻,上命郎中温葆会承勋等如东川檄安氏献阿所,斩之。
云南自吴三桂乱后,康熙二十一年讫二十七年,逋屯赋当补徵,承勋疏请分年附徵,上命悉蠲之。二十九年,疏定云南秋粮,本折兼纳,贵州提督马三奇请军饷折银,承勋疏言:“折贱困兵,折贵病民,宜以时损益。秋成,各府察巿值,本折兼纳。”三十一年,疏设永北镇,罢洱海营,增置大理府城守将吏。三十二年,入觐。
三十三年,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六月,江南江西总督傅拉塔卒,上难其人,以授承勋。并谕:“承勋坚定平易,当胜此任。”承勋上官,琉移凤阳关监督驻正阳关。江西民纳粮,出赀俾吏输省城,谓之脚价,寻以违例追入官,承勋疏请罢追,部议不可,上特允其请。江南地卑湿,仓穀易朽蠹,承勋疏请“江苏、安徽诸州县,岁春夏间,以仓穀十二三平粜,出陈易新”。又以江南赋重,疏请“州县经徵分数,视续完多寡为轻重。康熙十八年后逋赋分年附徵,俾宽吏议,纾民力”。皆如议行。三十五年,淮、扬、徐诸府灾,疏请发省仓米十万石,续借京口留漕凤仓存麦,治赈,民赖以全。三十八年,授兵部尚书。三十九年,命监修高家堰堤工。四十三年,工成,加太子太保。五十三年,卒。
承勋初授广西巡抚,入辞,上诫之曰:“汝父兄皆为国宣力,汝当洁己爱民,毋信幕僚,沽名妄作。”及自云贵总督入觐,上方谒孝陵,承勋迎谒米峪口,上曰:“汝父兄先朝旧臣,汝兄复尽节。朕见汝因思汝兄,心为轸戚。不见汝八九年,汝须发遂皓白如此。郊外苦寒,以朕所御貂冠、貂褂、狐白裘赐汝。汝且勿更衣,虑中风寒。明日可服以谢。”圣祖推文程、承谟旧恩,因厚遇承勋如是。
时绎,承勋子。雍正初,自佐领三迁为马兰镇总兵。四年,命署两江总督。是年,迁正蓝旗汉军都统。五年,移镶白旗汉军都统,并署总督如故。十二月,时绎疏:“请自雍正六年始,江苏、安徽各州县应徵丁银,均入地亩内徵收。”地丁并徵始此。六年,授户部尚书,仍署总督。时绎在官,尝疏请就通州运河入海处,作涵洞以时蓄泄。规扬州水利,濬海口,疏车路、白涂、海沟诸水,泰州运盐河为之堤。盐城、如皋诸水入海处,为之闸若涵洞。釐两淮盐政,增漕标庙湾、盐城二营兵吏。皆下部议行。上以苏、松诸处多盗,时绎戢盗才绌,命以江苏七府五州盗案属浙江总督李卫。卫名捕江宁民张云如以符咒惑众谋不轨,而时绎尝与往还,卫因论劾。八年,命尚书李永升会鞫得实,诛云如,解时绎任。召还京,命董理太平峪吉地。旋复命协理河东河务,河东总督田文镜复以误工论劾,谕曰:“朕以范时绎为勋臣后,加以擢用。朱鸿绪尝奏时绎廉,至日用不能给,朕深为动念,优与养廉。后知时绎例所当得,未尝不取。朕犹令增糈,盖欲遂成其廉,使殚心力於封疆也。顾时绎袒私交,容奸宄,朕复密谕李卫善为保全。且范氏为大僚者,惟时绎及其从弟时捷,勋臣后裔,渐至零落,朕心不忍,所以委曲成全之者至矣。复命协理河务,岂意伏汛危急,时绎安坐於旁,置国事弁髦,视民命草芥。负恩瘝职,他人尚不可,况时绎乎?”逮治,部议坐云如狱论斩,上复特宥之。授镶蓝旗汉军副都统。十年,授工部尚书,兼镶黄旗汉军都统。十二年,罢尚书。十三年,复以侍卫保柱劾行贿,下部议罪,寻遇赦。乾隆六年,卒。
承斌,文程第四子,袭一等精奇尼哈番。卒。
时捷,承斌子。自参领再迁为陕西、宁夏总兵。康熙五十七年,署陕甘提督。雍正元年,授陕西巡抚。三年,迁镶白旗汉军都统。五年,年羹尧得罪,世宗以羹尧尝举时捷,及羹尧败,事连时捷,罢都统,授侍卫。八年,授散秩大臣,护陵寝。是时,时捷从兄时绎以协理河东河务误工罢黜,世宗以文程诸孙无为大僚者,命时捷署古北口提督,直隶总兵官听节制,诏勉以改过。旋移陕西固原提督。乾隆元年,例改一等子。二年,以病召还,授散秩大臣。三年,卒。
建中,时捷孙,袭一等男。自副参领再迁副都统、侍郎。嘉庆四年,授户部尚书,署正黄旗汉军都统。寻改都察院左都御史,出为杭州将军。五年,卒,谥恪慎。
时绶,文程诸孙。雍正间,自笔帖式累迁至户部郎中。乾隆初,复累迁至湖北布政使。十六年,署湖南巡抚,疏言:“湘阴、益阳诸县,察有私垦千馀顷,皆濒洞庭,岁旱方穫,请缓升科。洞庭诸私垸窒水道,劝禁增筑。”报可。十八年,移江西巡抚,病免。二十一年,起授户部侍郎,署都统,请赴西路屯田。二十四年,副都统定长劾时绶役兵渔利,遣使就谳,时绶未尝役兵,特其仆从藉事求利,命夺官,交定长责自效。二十六年,授头等侍卫,迁镶蓝旗汉军副都统、吏部侍郎、哈尔沙尔办事。三十一年,迁左都御史,仍留哈尔沙尔办事。三十二年,授湖北巡抚。入对,上以时绶弱不能任封疆,三十三年,复授都统、左都御史。三十五年,迁工部尚书。明年,罢。四十七年,卒。
时纪,亦文程诸孙。乾隆初,以任子授工部员外郎。四迁,署广东按察使。二十五年,俸满入觐,谕范氏无大僚,授镶红旗汉军副都统。二十六年,授工部侍郎。二十七年,疏请就京南诸州县开田植稻,下直隶总督方观承察土宜酌行。屡移仓场、户部、礼部诸侍郎。四十二年,以年衰改副都统。寻卒。
宜恒,时绶子。乾隆中,自銮仪卫、整仪卫,五迁,为福建福宁镇总兵。四十七年,授正蓝旗汉军副都统。五十七年,授工部侍郎。嘉庆元年,迁户部尚书。二年,卒。
文程曾孙行又有宜清,乾隆间官盛京工部侍郎;四世诸孙建丰,嘉庆时官吏部侍郎:皆以汉军任满缺,一时称异数云。
宁完我,字公甫,辽阳人。天命间来归,给事贝勒萨哈廉家,隶汉军正红旗。天聪三年,太宗闻完我通文史,召令直文馆。完我入对,荐所知者与之同升,鲍承先其一也。寻授参将。四年,师克永平,命与达海宣谕安抚。又从攻大凌河及招抚察哈尔,皆有功,授世职备御。五年七月,初置六部,命儒臣赐号“榜式”得仍旧称,馀称“笔帖式”。
完我遇事敢言,尝议定官制,辨服色。十二月,上疏言:“自古设官定职,非帝王好为铺张。虑国事无纲纪也,置六部;虑六部有偏私也,置六科;虑君心宜启沃也,置馆臣;虑下情或壅蔽也,置通政。数事相因,缺一不可。上不立言官,不过谓我国人人得以进言,何必言官。臣请明辨之,我国六部既立,曾见有一人抗颜论劾者否?似此寂寂,岂国中真无事耶?举国然诺浮沉,以狡滑为圆活,以容隐为公道,以优柔退缩为雅重,上皇皇图治,亦何乐有此景象也?况今日秉政者,岂尽循理方正?属僚既不敢非长官,局外又谁敢议权贵?臣知国中事,上亦时得闻知,然不过犹古之告密,孰若置言官,兴利除害,皆公言之之为愈耶?言官既设,君身尚许指摘,他人更何忌讳?苟不至贪污欺诳,任其尽言,勿为禁制,此古帝王明目达聪之妙术也。若谓南朝言官败坏,此自其君鉴别不明,非其初定制之不善也。我国‘笔帖式’,汉言‘书房’,朝廷安所用书房?官生杂处,名器弗定。不置通政,则下情上壅,励精图治之谓何也?至若服制,尤陶镕满、汉第一急事。上遇汉官,温慰恳至,而国人反陵轹之。汉官不通满语,每以此被辱,有至伤心堕泪者,将何以招徕远人,使成一体?故臣谓分别服色,所系至大,原上勿再忽之也。臣等非才,惟耿介忠悃,至死不变。昨年副将高鸿中出领甲喇额真,臣具疏请留;今游击范文程又补刑曹,谅臣亦不得久居文馆。若臣等二三人皆去,岂复得慷慨为上尽言乎?”疏入,上颇韪之,命俟次第举行。
六年正月,完我疏言:“昨年十一月初九日,自大凌河旋师,上豫议今年进取,至诚恻怛,推心置腹,蔼然家人父子。臣敢不殚精毕思,用效驽钝。臣闻千里而战,虽胜亦败。近年将士贪欺之习,大异於先帝时,更张而转移之。上固切切在念,而曾未显斡旋之术。人心不钅柬,必不得指臂相使之用。分军驻防,万难调停,虽诸葛复生,无能为也。又况蜂虿有毒,肘腋患生,疑贰之祖大寿,率宁、锦疮痍之众,坐伺於数百里间,杞人之见,不得不虑及也。”三月,上决策自将伐察哈尔,而完我以为大凌河降卒思遁,宜先图山海,还取锦州,因上疏谏。四月,师西出,度兴安岭,次都勒河,侦言林丹汗西走。完我与同值文馆范文程、马国柱合疏申前议,略言:“师已度兴安岭,察哈尔望风远遁,上威名显襮。臣度上且罢西征,转而南入。上怜士卒劳苦,不能长驱直入,徒携子女、囊金帛而归。苟若是,大事去矣!昔者辽左之误,诿诸先帝;永平之失,诿诸二贝勒。今更将谁诿?信盖天下,然后能服天下。臣等为上筹之,以为当令从军蒙古,每人择头人三二辈,挟从者十馀人,从上南入,馀悉遣还部。然后严我法度,昭告有众,师行所经,戒杀戒掠,务种德树仁,宏我后来之路。今此出师,诸军士卖牛买马,典衣置装,离家益远,见财而不取,军心怠矣,取则又蹈覆辙。上岂不曰‘我厉禁取财,其孰敢违’?上耳目所及,或不敢犯;耳目所不及,孰能保者?无问蒙古部长,及诸贝勒,稍稍扰民,怨归於上,此上所当深思者也。与其以长驱疲惫之兵入宣、大,孰若留精锐有馀之力取山海。臣等明知失上旨,但既见及此,不容箝口也。”是时上已决用兵於宣、大,五月,上驻归化城,召完我等计事。完我等疏论机宜,语详文程传。翌日,上谕蒙古诸部及诸贝勒申军律,盖采完我等前疏所陈也。
七年正月,完我疏言:“近日朝鲜交益疏,南朝和未定,沈城不可以常都,兵事不可以久缓,机会不可以再失。汉高祖屡败,何为而帝?项羽横行天下,何为而亡?袁绍拥河北之众,何为而败?昭烈屡遘困难,何为而终霸?无他,能用谋不能用谋,能乘机不能乘机而已。夫天下大器也,可以智取,不可以力争。臣请以棋喻,能者战守攻取,素熟於胸中,百局而百不负。至於取天下,是何等事,而可以草草侥幸耶?自古君臣相需,先帝时,达拉哈辖五大臣,知有上不知有人,知有国不知有家,故先帝以数十人起,克成大业。上今环观国中,如五大臣者有几人耶?每侍上治事,不闻谏诤,但有唯阿;惟务苟且,不肯任劳怨。於国何利?於上何益?钓饵激劝,振刷转移,臣望上於旦暮间也。古人有言:‘骐骥之局促,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虽有尧、舜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哑之指挥。’此言贵能行之。臣谨昧死上言,惟上裁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