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与襲人假作閒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后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樣個人死后還是這樣.活人雖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 那里還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來纏扰了。”寶釵雖是与襲人說話, 原說給寶玉听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儿還在園里, 我們也算好的,怎么不曾夢見了一次。”寶玉在外聞听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 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從沒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 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儿.我就在外間睡著,或者我從園里回來, 他知道我的實心,肯与我夢里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里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 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寶釵也不強他,只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園里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若是知道還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 "寶玉道:“白這么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你也乏了,先睡罷。”寶釵知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寶玉听了,正合机宜.候寶釵睡了, 他便叫襲人麝月另舖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 也是一夜不宁.那寶玉知是寶釵睡著,便与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 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去,只要不惊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預備下了茶水,關好了門,進里間去照應一回,各自假寐,寶玉若有動靜,再為出來.寶玉見襲人等進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了几句,便睡下了,欲与神交.起初再睡不著,以后把心一靜,便睡去了.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并無有夢,便歎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寶釵卻一夜反沒有睡著,听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气了。”寶玉听了,反不好意思,只得起來搭訕著往里間走來,說:“我原要進來的,不覺得一個盹儿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与我什么相干. "襲人等本沒有睡,眼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倒上茶來.已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來, 問:“寶二爺昨睡得安頓么?若安頓時,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便說:“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
寶釵起來梳洗了,鶯儿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里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么?"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么。”眾人放心,又說些閒話.只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里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 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樣一個人,為什么命里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 這便怎么好!"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面,因為是寶釵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淚, 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只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 碰著了這樣人,也是沒法儿的.過几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怜我只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眼淚直流.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只為是寶釵的生日,即轉悲為喜說:“這也不難,只要海疆平靜, 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么著呢。”說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別.眾人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里.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
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里,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么處!我想要与你二哥哥完婚, 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為著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据我說很該就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里也很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 說我家沒人,就要揀日子了。”寶釵道:“媽媽只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里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 "薛姨媽道:“今日听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里要留你妹妹在這里住几天, 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几天話儿。”寶釵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种濁人也是有的, 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似乎比在屋里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里也覺清靜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只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听了,明知早晨他嘴里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 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 況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只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么!但只不要胡思亂想, 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么!"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里睡罷, 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里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么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听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儿照料著也罷了. 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寶玉只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儿給寶玉仍在外間舖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儿.
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只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么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只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 "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么著,成何事体. "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几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里麝月五儿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里打舖,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伏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后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 想到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儿給晴雯脫了個影儿,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 卻不答應.五儿听見寶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么?"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見麝月已睡,只得起來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鐘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赶忙起來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儿,松松的挽著一個□儿.寶玉看時,居然晴雯复生. 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從芳官去后, 也無心進來了.后來听見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听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 倒無一毫的儿女私情了.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只管愛惜起來. 那五儿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只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寶玉又悄悄的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著點頭儿.寶玉道:“你听見他說什么了沒有?"五儿搖著頭儿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紅了臉, 心里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么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么沒听見么?"五儿听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儿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么也是這么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么倒拿這些話來糟踏他!"此時五儿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么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么囑咐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里,忽然想起五儿沒穿著大衣服,就怕他也象晴雯著了涼,便說道:“你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儿道:“爺叫的緊, 那里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儿時,我也穿上了。”寶玉听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儿揭起來遞給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舖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么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么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儿紅了臉笑道:“你在那里躺著,我怎么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里渥著呢.這有什么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儿.五儿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听見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 只愛和別人胡纏.明儿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臉見人。”正說著,只听外面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里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听見,連忙呶嘴儿.五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 早已惊醒,听了听,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里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听見我和五儿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后,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儿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怀著鬼胎,生怕寶釵听見了,也是思前想后,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么這么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儿听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 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不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 卻也納悶:“怎么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安穩?"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 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 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么?"寶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听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里的話!"那五儿听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儿道:“你听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么?"寶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 五儿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几句,我也沒听真.什么擔了虛名',又什么
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后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后能免無事。”想到這里,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于是鴛鴦等并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 寶玉回到自己屋里,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痴情人, 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里間外間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么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么安穩!"五儿听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別的倒沒什么,只是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儿,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舖蓋舖在里間就完了。”寶釵听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不來,那里還有強嘴的分儿,便依著搬進里間來.一則寶玉負愧,欲安慰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于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 寶釵欲攏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才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話.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 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里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 ,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挂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找出來遞与賈母,便說“這件東西我好象從沒見的, 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么匣子里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么想著拿出來做什么?"賈母道:“你那里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 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 `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象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么, 便撩在箱子里.到了這里,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么,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儿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 也象是祖上給我的意思。”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 "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致.寶玉口口稱贊.賈母道:“你愛么?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儿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進飲食,胸口仍是結悶,覺得頭暈目眩, 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 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 以后賈政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听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 咱們家常請的几個大夫,我瞧著不怎么好,所以叫你去。”賈璉想了一想, 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极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即忙答應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听了,只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里,只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里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儿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 只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儿,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 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里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 今儿幸會。”妙玉道:“頭里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里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里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掂記你,并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种脾气。”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几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几貼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只要寬心些. "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极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只是胸隔悶飽,剛才大夫說是气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气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么.我和璉儿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儿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里辦一桌淨素菜來, 請他在這里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 "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閒話儿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 今儿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么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里的顯亮, 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听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 延醫調治不效,以后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 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里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云看去,問問是誰.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么?"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里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里又急。”彩云道:“你急什么?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么?"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听見了,恐老太太听見不受用,忙叫彩云帶他外頭說去. 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听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么?"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里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這里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儿,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儿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么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么!"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后我在老太太那里,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里,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場. 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椰~余,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离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好女儿.一時想起湘云,便打發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里,不便上去,到了后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听.那里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 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里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 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里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只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 這里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几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干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挂里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廚房里還該多派几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 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里打算?"賈璉道:“這种銀子不用打算了, 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只要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复回到自己房中, 便問平儿:“你奶奶今儿怎么樣?"平儿把嘴往里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儿上.賈璉道:“你只怕養不住了. 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么.快叫人將屋里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么。”鳳姐道:“咱們這里還有什么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么!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里,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太太的脈气不好,防著些. "賈璉會意,与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鐘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