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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更新时间:2021-01-24 15:13:12


話說寶玉听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吧,立等你說話呢。” 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儿做几樣.也不要按桌席, 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賈母听了,說"很是",忙命傳与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里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 可喜這日天气清朗.李紈侵晨先起,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并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丰儿帶了劉姥姥板儿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緊。” 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儿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 "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恐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著的拿下來使一天罷. 奶奶原該親自來的,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鑰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門上的小廝叫几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令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赶來似的,仔細碰了牙子. "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劉姥姥听說,巴不得一聲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 進里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 只見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聲佛,便下來了.然后鎖上門,一齊才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了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复又開了,色色的搬了下來.令小廝傳駕娘們到舡塢里撐出兩只船來.正亂著安排, 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 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于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儿。”一語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這樣体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風流才好。”

說笑之間,已來至沁芳亭子上.丫鬟們抱了一個大錦褥子來,舖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柱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儿貼.時常閒了,大家都說,怎么得也到畫儿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儿也不過是假的,那里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儿進這園一瞧,竟比那畫儿還強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听說,便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儿,他就會畫.等明儿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听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么大年紀儿,又這么個好模樣,還有這個能干,別是神仙托生的罷。”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劉姥姥讓出路來与賈母眾人走,自己卻夾咫g地.琥珀拉著他說道:“姥姥,你上來走,仔細蒼苔滑了。”劉姥姥道:“不相干的,我們走熟了的,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繡鞋,別沾髒了。”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底下果邢々F,咕咚一跤跌倒.眾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來.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了起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頭們捶一捶。”劉姥姥道:“那里說的我這么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捶起來,還了得呢。”紫鵑早打起湘帘,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与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 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儿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賈母因問:“寶玉怎么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里舡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舡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听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會, 賈母因見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 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儿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儿忙道:“昨儿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云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拿了兩匹出來,作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明儿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么經過見過, 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我們也听听。”鳳姐儿也笑說:“好祖宗, 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作蟬翼紗,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認作蟬翼紗.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鳳姐儿道:“這個名儿也好听.只是我這么大了,紗羅也見過几百樣,從沒听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夠活了多大,見過几樣沒處放的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听見過. "鳳姐儿一面說,早命人取了一匹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后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子。”鳳姐答應著.眾人都看了,稱贊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個不了,念佛說道:“我們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子襟儿拉了出來, 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儿。”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的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儿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青的.若有時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匹,做一個帳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夾背心子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霉坏了。”鳳姐忙答應了,仍令人送去.賈母起身笑道:“這屋里窄,再往別處逛去。”劉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見了老太太正房, 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們那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后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東西,預備個梯子作什么?后來我想起來, 定是為開頂柜收放東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 滿屋里的東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這里。”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說著一徑离了瀟湘館.

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舡.賈母道:“他們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一面說著, 便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几個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 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里擺.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罷了. "賈母听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里坐了舡去. "鳳姐听說,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紈,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 拿他取笑儿.咱們今儿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听了不解.鳳姐儿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也笑說道:“咱們今儿就拿他取個笑儿。”二人便如此這般的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也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儿,還這么淘气,仔細老太太說. "鴛鴦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鬟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炊H位,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听說,忙抬了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与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后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云, 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人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与劉姥姥. 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里鐵掀還沉,那里強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儿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 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后來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气,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怀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儿,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 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 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劉姥姥拿起箸來, 只覺不听使,又說道:“這里的雞儿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攮一個。”眾人方住了笑,听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琥珀在后捶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儿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夸雞蛋小巧,要□攮一個, 鳳姐儿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箸子要夾,那里夾的起來,滿碗里鬧了一陣好的,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親自去撿,早有地下的人撿了出去了.劉姥姥歎道:“一兩銀子,也沒听見響聲儿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笑.賈母又說:“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了出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 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听如此說,忙收了過去,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 鳳姐儿道:“菜里若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里若有毒,俺們那菜都成了砒霜了. 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端過來与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儿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說閒話.這里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与鳳姐儿對坐著吃飯,歎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儿忙笑道:“你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笑道:“姑娘說那里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儿, 可有什么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個笑儿.我要心里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么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剛才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儿便拉鴛鴦:“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的回來又鬧. "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儿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只道風儿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里等著一齊散与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里平丫頭送去。”鳳姐儿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不吃了,喂你們的貓。”婆子听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云那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里一處吃,又找他作什么。”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儿道:“襲人不在這里,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听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后, 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儿。”婆子應喏了.

鳳姐儿等來至探春房中, 只見他娘儿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种名人法帖,并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 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西牆上當中挂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挂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

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 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挂著小錘.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錘子要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与他說:“頑罷,吃不

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虫的紗帳.板儿又跑過來看, 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罵道:“下作黃子,沒干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儿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賈母因隔著紗窗往后院內看了一回, 說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听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里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見, 這是咱們的那十几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是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可又樂了。”鳳姐听說,忙命人出去叫來,又一面吩咐擺下條桌,舖上紅氈子.賈母道:“就舖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听.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听的近。”眾人都說那里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姊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坐著,怕髒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 正經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里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卻好,只有兩個玉儿可惡.回來吃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里鬧去。”

說著, 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几個駕娘早把兩只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儿上了這一只, 落后李紈也跟上去.鳳姐儿也上去,立在舡頭上,也要撐舡.賈母在艙內道:“這不是頑的,雖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給我進來。”鳳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舡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与駕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寶玉上了那只,隨后跟來.其余老嬤嬤散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几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天天逛,那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 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听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 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情.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 衾褥也十分朴素.賈母歎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 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儿:“不送些玩器來与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儿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里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 房里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听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 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离了格儿. 有現成的東西,為什么不擺?若很愛素淨,少几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閒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東西也擺坏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儿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 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 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你們生的演習几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里鳳姐儿已帶著人擺設整齊, 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舖著錦彿T簟,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几, 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几,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 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 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几設于三層檻內, 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几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要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只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 "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

鳳姐儿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听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儿便拉了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鐘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 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來。”鴛鴦未開口, 劉姥姥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聲.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儿,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儿,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儿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与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得一張六与么'。”賈母道:“一輪紅日出云霄。”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說完, 大家笑說:“极妙。”賈母飲了一杯.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岭上香. "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鴛鴦又道:“有了一副. 左邊長么'兩點明。”湘云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么'兩點明。”湘云道:“閒花落地听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么四'來。”湘云道:“日邊紅杏倚云栽. "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湘云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鴛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听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 "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飲了一口.原是鳳姐儿和鴛鴦都要听劉姥姥的笑話, 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庄家人閒了,也常會几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你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庄家人罷。”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 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庄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虫。”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么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儿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只听外面亂嚷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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