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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机帶雙敲 齡官划薔痴及局外

更新时间:2021-01-24 15:13:00


話說林黛玉与寶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气,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為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的,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這么樣。”

林黛玉正欲答話, 只听院外叫門。紫鵑听了一听,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 "林黛玉听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 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 一面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极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為什么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么气。"一面說著,一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 听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顧拭淚,并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 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象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 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么樣,千万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聲。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撐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 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寶玉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后悔不來, 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著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里沒人。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聲儿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歎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來擦眼淚。寶玉心里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后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歎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 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擦。林黛玉雖然哭著,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著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著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 向寶玉怀里一摔,一語不發, 仍掩面自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髒都碎了, 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么□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沒說完,只听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儿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著手哭的,昨儿為什么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著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說,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后面跟著出了園門。 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 我及至到那里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象`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里還要人去說合。"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象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听說, 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体丰怯熱。"寶釵听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儿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 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儿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听見寶玉奚落寶釵, 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儿取個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听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 一定是听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 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 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鳳姐于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姜。風姐故意用手摸著腮, 詫异道: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 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象我心拙口笨的, 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气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气,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 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里出來,往西走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 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只見几個丫頭子手里拿著針線,卻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儿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 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儿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么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里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儿口里一送。金釧儿并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 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儿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儿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 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儿,你往東小院子里拿環哥儿同彩云去。 "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去罷,我只守著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儿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坏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里金釧儿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听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儿:“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儿听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 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 今忽見金釧儿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几句。雖金釧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儿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听,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篱笆洞儿一看, 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痴丫頭,又象顰儿來葬花不成?"因又自歎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 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儿,倒象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丑那一個角色來。 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儿也生气, 寶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 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 已經畫了有几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痴了,兩個眼睛珠儿只管隨著簪子動,心里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樣儿這般單薄,心里那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 片云可以至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听說倒唬了一跳, 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 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紅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挂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彩鴛鴦,捉的捉,赶的赶,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里面諸人只顧笑,那里听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里面方听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么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儿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 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气,滿心里要把開門的踢几腳,及開了門,并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 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 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儿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里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儿忽見寶玉生气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么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 "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么大,今日是頭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儿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儿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們也沒個怕懼儿。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气,不叫開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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