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二十七

更新时间:2021-03-03 08:03:04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诗为证:焚禀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

  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女儿,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便拖刀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

  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

  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及至趱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要后破一爿。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德。所以小户人家儿女,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嗔。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下一页

上一篇:卷二十六

下一篇:卷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