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二十

更新时间:2021-03-03 08:02:14

  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

  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

  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争等子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常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道:“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

  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捕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

  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脏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

  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

  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只取出铁扭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道:“不知这场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十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候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痛苦!”张权高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隐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辨,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候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弟兄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了,那个出头去辨冤?”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

  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分付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挟将进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太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一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

  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

  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紧锁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

  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分付,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般。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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