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七

更新时间:2021-03-03 08:00:48

  风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

  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出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逐日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每每不敷,一饥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故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尝定亲。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诗为证: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

  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锋松两鬓。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

  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著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著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著。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橘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俊坐座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尤辰格的笑的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约。随他古怪煞,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却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了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然不悦之意,即忙回船转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当面见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关人若不是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言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五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犬舍往山上去说亲。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筒摇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签上写的有签诀四句,云: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事不谐。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佳,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著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佃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因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

  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道:“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于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亲不屑不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尊驾动定。”说罢,告别。高公哪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

  尤辰作谢下船。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吴江。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嘿然无言。尤辰便道:“暂别再会。”自回家去了。频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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