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卷五

更新时间:2021-03-03 08:00:35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著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弓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食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著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

  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哪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博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著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理。”当下蹒迥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晌,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哪里去了?写甚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木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上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他说道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百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来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说?”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心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嫁得著人时,爹妈木得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现放著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的,来说亲事。

  潮音拗爹妈不过,心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事,只得繇他。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妇。”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之期,只说内侄做亲,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家三舍人。自说亲以至纳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哪里疑心。

  吉期将到,梁大伯假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装扮了,教女儿换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闺门,不知路径,行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取亲的人众,中途等候,摆列轿前,吹打而来。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哪里管他,只顾催趱轿夫飞走。到一个去处,忽然阴云田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

  未知性命如何?已见亡魂丧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甚么!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亲的没了新人,好没兴头,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熄了一半。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且说林公正闭著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两乘轿子,依旧抬转,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是甚么缘故?“莫非女孩儿不从,在轿里又弄出甚么把戏?”心头犹如几百个榔捶打著。急问其故,梁氏在轿中哭将出来,哽哽咽咽,一字也说不出。众人将中途遇虎之事,叙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罢!如今断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知道,一面聚集庄客,准备猎具,专等天明,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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