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哪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浶╬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氣釼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正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氣狻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下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著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值的和厨下丫头,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门。
临歧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耽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著热闹中,唤过当值的,吩咐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进来,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著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账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著眼泪,自进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吩咐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著,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拾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浖獴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拾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账。这丕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夥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浖獴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覆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下二子,长日高登,年十八岁;次日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锺离公的女婿。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冕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著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
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榜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化了泪眼,引入私衙,见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