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列传·卷七十八

更新时间:2021-03-03 06:28:58

  御史中丞李进等传宰相语,称奉进止:“缘诸司官奏事颇多,朕不惮省览,但 所奏多挟谗毁;自今论事者,诸司官皆须先白长官,长官白宰相,宰相定可否,然 后奏闻者。”臣自闻此语已来,朝野嚣然,人心亦多衰退。何则?诸司长官皆达官 也,言皆专达于天子也。郎官、御史者,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故其出使天下,事 无巨细得失,皆令访察,回日奏闻,所以明四目、达四聪也。今陛下欲自屏耳目, 使不聪明,则天下何述焉。《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棘。谗言罔极,交乱四国。” 以其能变白为黑,变黑为白也。诗人深恶之,故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 不食,投畀有北。”则夏之伯明、楚之无极、汉之江充,皆谗人也,孰不恶之?陛 下恶之,深得君人之体矣。陛下何不深回听察,其言虚诬者,则谗人也,因诛殛之; 其言不虚者,则正人也,因奖励之。陛下舍此不为,使众人皆谓陛下不能明察,倦 于听览,以此为辞,拒其谏诤,臣窃为陛下痛惜之。

  臣闻太宗勤于听览,庶政以理,故著《司门式》云:“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 者,皆令监门司与仗家引奏,不许关碍。”所以防壅蔽也。并置立仗马二匹,须有 乘骑便往,所以平治天下,正用此道也。天宝已后,李林甫威权日盛,群臣不先谘 宰相辄奏事者,仍托以他故中伤,犹不敢明约百司,令先白宰相。又阉官袁思艺日 宣诏至中书,玄宗动静,必告林甫,先意奏请,玄宗惊喜若神。以此权柄恩宠日甚, 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达,所以渐致潼关之祸,皆权臣误主,不遵太宗 之法故也。陵夷至于今日,天下之蔽,尽萃于圣躬,岂陛下招致之乎?盖其所从来 者渐矣。自艰难之初,百姓尚未凋纮,太平之理,立可便致。属李辅国用权,宰相 专政,递相姑息,莫肯直言。大开三司,不安反侧,逆贼散落,将士北走党项,合 集士贼,至今为患。伪将更相惊恐,因思明危惧,扇动却反。又今相州败散,东都 陷没,先帝由此忧勤,至于损寿,臣每思之,痛切心骨。

  今天下兵戈未戢,疮磐未平,陛下岂得不日闻谠言以广视听,而欲顿隔忠谠之 路乎!臣窃闻陛下在陕州时,奏事者不限贵贱,务广闻见,乃尧、舜之事也。凡百 臣庶以为太宗之理,可翘足而待也。臣又闻君子难进易退,由此言之,朝廷开不讳 之路,犹恐不言,况怀厌怠,令宰相宣进止,使御史台作条目,不令直进。从此人 人不敢奏事,则陛下闻见,只在三数人耳。天下之士,方钳口结舌,陛下后见无人 奏事,必谓朝廷无事可论,岂知惧不敢进,即林甫、国忠复起矣。凡百臣庶,以为 危殆之期,又翘足而至也。如今日之事,旷古未有,虽李林甫、杨国忠犹不敢公然 如此。今陛下不早觉悟,渐成孤立,后纵悔之无及矣!臣实知忤大臣者,罪在不测, 不忍孤负陛下,无任恳迫之至。

  其激切如此。于是中人争写内本布于外。

  后摄祭太庙,以祭器不修言于朝,载坐以诽谤,贬硖州别驾、抚州湖州刺史。 元载伏诛,拜刑部尚书。代宗崩,为礼仪使。又以高祖已下七圣谥号繁多,乃上议 请取初谥为定。袁傪以谄言排之,遂罢。杨炎为相,恶之,改太子少傅,礼仪使如 旧,外示崇宠,实去其权也。

  卢杞专权,忌之,改太子太师,罢礼仪使,谕于真卿曰:“方面之任,何处为 便?”真卿候杞于中书曰:“真卿以褊性为小人所憎,窜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 公庇之。相公先中丞传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 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会李希烈陷汝州,杞乃奏曰:“颜真卿四方所信, 使谕之,可不劳师旅。”上从之,朝廷失色,李勉闻之,以为失一元老,贻朝廷羞, 乃密表请留。又遣逆于路,不及。

  初见希烈,欲宣诏旨,希烈养子千余人露刃争前迫真卿,将食其肉。诸将丛绕 慢骂,举刃以拟之,真卿不动。希烈遽以身蔽之,而麾其众,众退,乃揖真卿就馆 舍。因逼为章表,令雪己,愿罢兵马。累遣真卿兄子岘与从吏凡数辈继来京师。上 皆不报。每于诸子书,令严奉家庙,恤诸孤而已。希烈大宴逆党,召真卿坐,使观 倡优斥黩朝政为戏,真卿怒曰:“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拂衣而起, 希烈惭,亦呵止。时硃滔、王武俊、田悦、李纳使在坐,目真卿谓希烈曰:“闻太 师名德久矣,相公欲建大号,而太师至,非天命正位?欲求宰相,孰先太师乎?” 真卿正色叱之曰:“是何宰相耶!君等闻颜杲卿无?是吾兄也。禄山反,首举义兵, 及被害,诟骂不绝于口。吾今生向八十,官至太师,守吾兄之节,死而后已,岂受 汝辈诱胁耶!”诸贼不敢复出口。希烈乃拘真卿,令甲士十人守,掘方丈坎于庭, 曰“坑颜”,真卿怡然不介意。后张伯仪败绩于安州,希烈令赉伯仪旌节首级讠夸 示真卿,真卿恸哭投地。后其大将周曾等谋袭汝州,因回兵杀希烈,奉真卿为节度。 事泄,希烈杀曾等,遂送真卿于龙兴寺。真卿度必死,乃作遗表,自为墓志、祭文, 常指寝室西壁下云:“吾殡所也。”希烈既陷汴州,僭伪号,使人问仪于真卿,真 卿曰:“老夫耄矣,曾掌国礼,所记者诸侯朝觐礼耳。”

  兴元元年,王师复振,逆贼虑变起蔡州,乃遣其将辛景臻、安华至真卿所,积 柴庭中,沃之以油,且传逆词曰:“不能屈节,当自烧。”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 等遽止之,复告希烈。德宗复宫阙,希烈弟希倩在硃泚党中,例伏诛。希烈闻之怒。 兴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阉奴与景臻等杀真卿。先曰:“有敕”。真卿拜,奴曰: “宜赐卿死。”真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日从长安来?”奴曰: “从大梁来。”真卿骂曰:“乃逆贼耳,何敕耶!”遂缢杀之,年七十七。

  及淮、泗平,贞元元年,陈仙奇使护送真卿丧归京师。德宗痛悼异常。废朝五 日,谥曰文忠。复下诏曰:“君臣之义,生录其功,殁厚其礼,况才优匡国,忠至 灭身。朕自兴叹,劳于寤寐。故光禄大夫、守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公颜真卿, 器质天资,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属贼臣扰乱,委以存谕,拘肋累岁, 死而不挠,稽其盛节,实谓犹生。朕致贻斯祸,惭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尔嗣。 可赠司徒,仍赐布帛五百端。男頵、硕等丧制终,所司奏超授官秩。”贞元六年十 一月南郊,赦书节文授真卿一子五品正员官,故頵得录用。文宗诏曰:“朕每览国 史,见忠烈之臣,未尝不嗟叹久之,思有以报。如闻从览、弘式,实杲卿、真卿之 孙。永惟九原,既不可作,旌其嗣续,谅协典彝。考绩已深于宦途者,命列于中台; 官次未齿于搢绅者,俾佐于左辅。庶使天下再新义风。”以真卿曾孙弘式为同州参 军。

  国,是武之英也;苟无杨炎弄权,若任之为将,遂展其才,岂有硃泚之祸焉! 如清臣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昌文之杰也;苟无卢杞恶直,若任之为相,遂行 其道,岂有希烈之叛焉!夫国得贤则安,失贤则危。德宗内信奸邪,外斥良善,几 致危亡,宜哉。噫,“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二君守道 殁身,为时垂训,希代之士也,光文武之道焉。

  赞曰:自古皆死,得正为顺。二公云亡,万代垂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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