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

列传·卷三

更新时间:2021-03-03 06:20:41

  ○李密

  李密,字玄邃,本辽东襄平人。魏司徒弼曾孙,后周赐弼姓徒何氏。祖曜,周 太保、魏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公,皆知名当代。徙为京兆长安人。密以父 廕为左亲侍,尝在仗下,炀帝顾见之,退谓许公宇文述曰:“向者左仗下黑色小兒 为谁?”许公对曰:“故蒲山公李宽子密也。”帝曰:“个小兒视瞻异常,勿令宿 卫。”他日,述谓密曰:“弟聪令如此,当以才学取官,三卫丛脞,非养贤之所。” 密大喜,因谢病,专以读书为事,时人希见其面。尝欲寻包恺,乘一黄牛,被以蒲 鞯,仍将《汉书》一帙挂于角上,一手捉牛靷,一手翻卷书读之。尚书令、越国公 杨素见于道,从后按辔蹑之,既及,问曰:“何处书生,耽学若此?”密识越公, 乃下牛再拜,自言姓名。又问所读书,答曰《项羽传》。越公奇之,与语,大悦, 谓其子玄感等曰:“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于是玄感倾心结托。

  大业九年,炀帝伐高丽,使玄感于黎阳监运。时天下骚动,玄感将谋举兵,潜 遣人入关迎密,以为谋主。密至,谓玄感曰:“今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地去幽州, 悬隔千里,南有巨海之限,北有胡戎之患,中间一道,理极艰危。今公拥兵出其不 意,长驱入蓟,直扼其喉。前有高丽,退无归路,不过旬朔,赍粮必尽。举麾一召, 其众自降,不战而擒,此计之上也。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有卫文升,不足为意。 若经城勿攻,西入长安,掩其无备,天子虽还,失其襟带。据险临之,固当必克, 万全之势,此计之中也。若随近逐便,先向东都,顿坚城之下,胜负殊未可知,此 计之下也。”玄感曰:“公之下计,乃上策也。今百官家口,并在东都,若不取之, 安能动物?且经城不拔,何以示威?”密计遂不行。玄感既至东都,频战皆捷,自 谓天下响应,功在朝夕。及获内史舍人韦福嗣,又委以腹心,是以军旅之事,不专 归密。福嗣既非同谋,因战被执,每设筹画,皆持两端。玄感后使作檄文,福嗣固 辞不肯,密揣其情,因谓玄感曰:“福嗣既非同盟,实怀观望。明公初起大事,而 奸人在侧,必为所误,请斩之以谢众,方可安辑。”玄感曰:“何至于此!”密知 言之不用,退谓所亲曰:“楚公好反而不图胜,如何?吾属今为虏矣!”后玄感将 西入,福嗣竟亡归东都。

  隋左武卫大将军李子雄坐事被收,系送行在所,于路杀使者,亡投玄感,乃劝 玄感速称尊号。玄感问于密,密曰:“昔陈胜自欲称王,张耳谏而被外;魏武将求 九锡,荀彧止而见疏。今者密若正言,还恐追踪二子;阿谀顺意,又非密之本图。 何者?兵起已来,虽复频捷,至于郡县,未有从者。东都守御尚强,天下救兵益至。 公当身先士众,早定关中,乃欲急自尊崇,何示人不广也!”玄感笑而止。及隋将 宇文述、来护兒等率军且至,玄感谓曰:“计将安出?”密曰:“元弘嗣统强兵于 陇右,今可阳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绐众。”因引军西入。至陕县, 欲围弘农宫,密谏之曰:“公今诈众西入,事宜在速,况乃追兵将至,安可稽留! 若前不得据关,退无所守,大众一散,何以自全?”玄感不从,遂围之,三日不拔, 方引而西。至于晙乡,追兵遂及,玄感败。密乃间行入关,为捕者所获。

  时炀帝在高阳,密与其党俱送帝所,谓其徒曰:“吾等之命,同于朝露,若至 高阳,必为俎醢。今在道中,犹可为计,安得行就鼎镬,不规逃避也!”众然之。 其多有金者,密令出示使者曰:“吾等死日,幸用相瘗,其余即皆报德。”使者利 其金,许之。及出关外,防禁渐弛,密请市酒食,每夜宴饮,喧哗竟夕,使者不以 为意。行至邯郸,密等七人穿墙而遁。抵平原贼帅郝孝德,孝德不甚礼之。密又舍 去,诣淮阳,隐姓名,自称刘智远,聚徒教授。经数月,郁郁不得志,为五言诗曰: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郁陶伤寸心。野平葭苇合,村荒藜藿深。 眺听良多感,徙倚独沾襟。沾襟何所为?怅然怀古意。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诗成而泣下数行。时人有怪之者,以告太守赵佗,下县捕之,密又亡去。会东郡贼 帅翟让聚党万余人,密往归之。或有知密是玄感亡将,潜劝让害之,让囚密于营外。 密因王伯当以策于让曰:“当今主昏于上,人怨于下,锐兵尽于辽东,和亲绝于突 厥,方乃巡游扬、越,委弃京都,此亦刘、项奋起之会,以足下之雄才大略,士马 精勇,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让深加敬慕,遽释之。遣说诸 小贼,所至皆降。密又说让曰:“今兵众既多,粮无所出,若旷日持久,则人马困 弊,大敌一临,死亡无日矣!未若直取荥阳,休兵馆谷,待士勇马肥,然后与人争 利。”让以为然。自是破金堤关,掠荥阳诸县城堡,多下之。荥阳太宗杨庆及通守 张须陀以兵讨让,让曾为须陀所败,闻其来,大惧,将远避之。密曰:“须陀勇而 无谋,兵又骤胜,既骄且狠,可一战而擒之。公但列阵以待,为公破之。”让不得 已,勒兵将战,密分兵千余人于木林间设伏。让与战不利,稍却,密发伏自后掩之, 须陀众溃,与让合击,大破之,遂斩须陀于阵。让于是令密别统所部。密军阵整肃, 凡号令兵士,虽盛夏皆若背负霜雪。躬服俭素,所得金宝皆颁赐麾下,由是人为之 用。寻复说让曰:“昏主蒙尘,播荡吴、越,群兵竞起,海内饥荒。明公以英杰之 才,而统骁雄之旅,宜当廓清天下,诛剪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今 东都士庶,中外离心,留守诸官,政令不一。明公亲率大众,直掩兴洛仓,发粟以 赈穷乏,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集,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让曰: “仆起陇亩之间,望不至此,必如所图,请君先发,仆领诸军便为后殿。得仓之日, 当别议之。”大业十三年春,密与让领精兵千人出阳城北,逾方山,自罗口袭兴洛 仓,破之。开仓恣人所取,老弱襁负,道路不绝,众至数十万。隋越王侗遣虎贲郎 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讨密,密一战破之,长恭仅以身免。让于是推密为主,号 为魏公。二月,于巩南设坛场,即位,称元年,其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魏公府。以 房彦藻为左长史,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得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拜翟让为 司徒,封东郡公。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勣为右武候大将军,祖君彦为记室, 其余封拜各有差。于是城洛口周回四十里以居之。

  长白山贼孟让率所部归密,巩县长柴孝和、侍御史郑颐以巩县降密。隋虎贲郎 将裴仁基率其子行俨以武牢归密,拜为上柱国,封河东郡公。因遣仁基与孟让率兵 三万余人袭回洛仓,破之,入东都,俘掠居人,烧天津,东都出兵乘之,仁基等大 败,仅以身免。密复亲率兵三万逼东都,将军段达、虎贲郎将高毗、刘长林等出兵 七万拒之,战于故都城,隋军败走。密复下回洛仓而据之,大修营堑,以逼东都, 仍作书以移郡县曰:

  自元气肇辟,厥初生人,树之帝王,以为司牧。是以羲、农、轩、顼之后,尧、 舜、禹、汤之君,靡不祗畏上玄,爱育黔首,乾乾终日,翼翼小心,驭朽索而同危, 履春冰而是惧。故一物失所,若纳隍而愧之;一夫有罪,遂下车而泣之。谦德轸于 责躬,忧劳切于罪己。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蟠木距于流沙,瀚海穷于丹穴,莫不 鼓腹击壤,凿井耕田,治致升平,驱之仁寿。是以爱之如父母,敬之若神明,用能 享国多年,祚延长世。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也。

  隋氏往因周末,预奉缀衣,狐媚而图圣宝,胠箧以取神器。及缵承负扆,狼虎 其心,始曀明两之晖,终干少阳之位。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 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人神嗟愤!州吁安忍,阏伯日寻,剑阁所以 怀凶,晋阳所以兴乱,甸人为罄,淫刑斯逞。夫九族既睦,唐帝阐其钦明;百世本 枝,文王表其光大。况复隳坏盘石,剿绝维城,脣亡齿寒,宁止虞、虢?欲其长久, 其可得乎!其罪一也。

  禽兽之行,在于聚麀,人伦之体,别于内外。而兰陵公主逼幸告终,谁谓敤首 之贤,翻见齐襄之耻。逮于先皇嫔御,并进银环;诸王子女,咸贮金屋。牝鸡鸣于 诘旦,雄雉恣其群飞,衵衣戏陈侯之朝,穹庐同冒顿之寝。爵赏之出,女谒遂成, 公卿宣淫,无复纲纪。其罪二也。

  平章百姓,一日万机,未晓求衣,昃晷不食。大禹不贵于尺壁,光武不隔于支 体,以是忧勤,深虑幽枉。而荒湎于酒,俾昼作夜,式号且呼,甘嗜声伎,常居窟 室,每藉糟丘。朝谒罕见其身,群臣希睹其面,断决自此不行,敷奏于是停拥。中 山千日之饮,酩酊无名;襄阳三雅之杯,留连讵比?又广召良家,充选宫掖,潜为 九市,亲驾四驴,自比商人,见要逆旅。殷辛之谴为小,汉灵之罪更轻,内外惊心, 遐迩失望。其罪三也。

  上栋下宇,著在《易》爻;茅茨采椽,陈诸史籍。圣人本意,惟避风雨,讵待 硃玉之华,宁须绨锦之丽!故璇室崇构,商辛以之灭亡;阿房崛起,二世是以倾覆。 而不遵古典,不念前章,广立池台,多营宫观,金铺玉户,青琐丹墀,蔽亏日月, 隔阂寒暑。穷生人之筋力,罄天下之资财,使鬼尚难为之,劳人固其不可。其罪四 也。

  公田所彻,不过十亩;人力所供,才止三日。是以轻徭薄赋,不夺农时,宁积 于人,无藏于府。而科税繁猥,不知纪极;猛火屡烧,漏卮难满。头会箕敛,逆折 十年之租;杼轴其空,日损千金之费。父母不保其赤子,夫妻相弃于匡床。万户则 城郭空虚,千里则烟火断灭。西蜀王孙之室,翻同原宪之贫;东海糜竺之家,俄成 邓通之鬼。其罪五也。

  古先哲王,卜征巡狩,唐、虞五载,周则一纪。本欲亲问疾苦,观省风谣,乃 复广积薪刍,多备饔饩。年年历览,处处登临,从臣疲弊,供顿辛苦。飘风冻雨, 聊窃比于先驱;车辙马迹,遂周行于天下。秦皇之心未已,周穆之意难穷。宴西母 而歌云,浮东海而观日。家苦纳秸之勤,人阻来苏之望。且夫天下有道,守在海外, 夷不乱华,在德非险。长城之役,战国所为,乃是狙诈之风,非关稽古之法。而追 踪秦代,板筑更兴,袭其基墟,延袤万里,尸骸蔽野,血流成河,积怨满于山川, 号哭动于天地。其罪六也。

  辽水之东,朝鲜之地,《禹贡》以为荒服,周王弃而不臣,示以羁縻,达其声 教,苟欲爱人,非求拓土。又强弩末矢,理无穿于鲁缟;冲风余力,讵能动于鸿毛? 石田得而无堪,鸡肋啖而何用?而恃众怙力,强兵黩武,惟在并吞,不思长策。夫 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遂令亿兆夷人,只轮莫返。夫差丧国,实为黄池之盟; 苻坚灭身,良由寿春之役。欲捕鸣蝉于前,不知挟弹在后。复矢相顾,髽而成行, 义夫切齿,壮士扼腕。其罪七也。

  直言启沃,王臣匪躬,惟木从绳,若金须砺。唐尧建鼓,思闻献替之言;夏禹 悬鞀,时听箴规之美。而愎谏违卜,蠹贤嫉能,直士正人,皆由屠害。左仆射、齐 国公高颖,上柱国、宋国公贺若弼,或文昌上相,或细柳功臣,暂吐良药之言,翻 加属镂之赐。龙逢无罪,便遭夏癸之诛;王子何辜?滥被商辛之戮。遂令君子结舌, 贤人缄口。指白日而比盛,射苍天而敢欺,不悟国之将亡,不知死之将至。其罪八 也。

  设官分职,贵在铨衡;察狱问刑,无闻贩鬻。而钱神起论,铜臭为公,梁冀受 黄金之蛇,孟佗荐蒲萄之酒。遂使彝伦攸篸,政以贿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积 薪居上,同汲黯之言;囊钱不如,伤赵壹之赋。其罪九也。

  宣尼有言,无信不立,用命赏祖,义岂食言?自昏主嗣位,每岁行幸,南北巡 狩,东西征伐。至如浩亹陪跸,东都守固,阌乡野战,雁门解围。自外征夫,不可 胜纪。既立功勋,须酬官爵。而志怀翻覆,言行浮诡,危急则勋赏悬授,克定则丝 纶不行,异商鞅之颁金,同项王之剚印。芳饵之下,必有悬鱼,惜其重赏,求人死 力,走丸逆坡,匹此非难。凡百骁雄,谁不仇怨。至于匹夫蕞尔,宿诺不亏,既在 乘舆,二三其德。其罪十也。

  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四维不张,三灵总瘁,无小无大,愚夫愚妇,共识殷 亡,咸知夏灭。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是以穷奇灾于上 国,猰暴于中原。三河纵封豕之贪,四海被长蛇之毒,百姓歼亡,殆无遗类,十 分为计,才一而已。苍生懔懔,咸忧杞国之崩;赤子嗷嗷,但愁历阳之陷。且国祚 将改,必有常期,六百殷亡之年,三十姬终之世。故谶箓云:“隋氏三十六年而灭。” 此则厌德之象已彰,代终之兆先见。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况乃搀抢竟天,申繻谓 之除旧;岁星入井,甘公以为义兴。兼硃雀门烧,正阳日蚀,狐鸣鬼哭,川竭山崩。 并是宗庙为墟之妖,荆棘旅庭之事。夏氏则灾衅非多,殷人则咎征更少。牵牛入汉, 方知大乱之期;王良策马,始验兵车之会。

下一页

上一篇:列传·卷二

下一篇:列传·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