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

列传·卷八十二

更新时间:2021-03-03 05:47:11

  陆贽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十八第进士,中博学宏辞。调郑尉,罢归。寿州 刺史张镒有重名,贽往见,语三日,奇之,请为忘年交。既行,饷钱百万,曰: “请为母夫人一日费。”贽不纳,止受茶一串,曰:“敢不承公之赐?”以书判拔 萃补渭南尉。

  德宗立,遣黜陟使庾何等十一人行天下。贽说使者,请以五术省风俗,八计听 吏治,三科登隽义,四赋经财实,六德保罢瘵,五要简官事。五术曰:“听谣诵审 其哀乐,纳市贾观其好恶,讯簿书考其争讼,览车服等其俭奢,省作业察其趣舍。” 八计曰:“视户口丰耗以稽抚字,视垦田赢缩以稽本末,视赋役薄厚以稽廉冒,视 案籍烦简以稽听断,视囚系盈虚以稽决滞,视奸盗有无以稽禁御,视选举众寡以稽 风化,视学校兴废以稽教导。”三科曰:“茂异,贤良,干蛊。”四赋曰:“阅稼 以奠税,度产以衰征,料丁壮以计庸,占商贾以均利。”六德曰:“敬老,慈幼, 救疾,恤孤,赈贫穷,任失业。”五要曰:“废兵之冗食,蠲法之挠人,省官之不 急,去物之无用,罢事之非要。”时皆韪其言。迁监察御史。

  帝在东宫,已闻其名矣,召为翰林学士。会马燧讨贼河北,久不决,请济师; 李希烈寇襄城。诏问策安出,贽言:

  劳于服远,莫若脩近;多方以救失,莫若改行。今幽、燕、恒、魏之势缓而祸 轻,汝、洛、荥、汴之势急而祸重。田悦覆败之余,无复远略,王武俊有勇无谋, 硃滔多疑少决,互相制劫,急则合力,退则背憎,不能有越轶之患,此谓缓也。希 烈果于奔噬,忍于伤残,据蔡、许富全之地,而益以邓、襄虏获之实,东寇则饟道 阻,北窥则都邑震,此谓急也。代、朔、邠、灵自昔之精骑,上党、盟津今之选师, 举而委之山东,将多而势分,兵广而财屈,则屯戍失于太繁也。李勉,文吏也,而 当汴必争地;哥舒曜之众,乌合也,扞襄城方锐之贼。本非素习,首鼠莫前,则守 御失于不足也。今若还李芃河阳以援东都,李怀光解襄城之围,专以太原、泽、潞 兵抗山东,则梁、宋安。

  又言:

  立国之权,在审轻重,本大而末小,所以能固。故治天下者,若身使臂,臂使 指,小大适称而不悖。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其势当京邑如 身,王畿如臂,而四方如指,此天子大权也。是以前世转天下租税,徙郡县豪杰, 以实京师。太宗列置府兵八百所,而关中五百,举天下不敌关中,则居重驭轻之意 也。方世承平久,武备微,故禄山乘外重之势,一举而覆两京。然犹诸牧有马,州 县有粮,肃宗得以中兴。乾元后,外虞踵发,悉师东讨,故吐蕃乘虚,而先帝莫与 为御,是失驭轻之权也。既自陕还,惩艾前事,稍益禁卫,故关中有朔方、泾原、 陇右之兵以捍西戎,河东有太原之兵以制北虏。今朔方、太原众已屯山东,而神策 六军悉戍关外,将不能尽敌,则请济师。陛下为之辍边军,缺环卫,竭内厩之马、 武库之兵,占将家子以益师,赋私畜以增骑。又告乏财,则为算室庐,贷商人,设 诸榷之科,日日以甚。万有一如硃滔、李希烈负固边垒,窃发都甸者,何以备之?

  夫关中,王业根本在焉。豪杰之在关中者,与籍于营卫不殊;车乘之在关中者, 与列于厩牧不殊;财用之在关中者,与贮于帑藏不殊。一朝有急,可取也。陛下幸 听臣计,使芃还军援洛,怀光救襄城,希烈必走。请神策军及将家子占而东者追还 之,凡京师税间架、榷酒、抽贯、贷商、点召之令,一切停之,则端本整棼之术。

  帝不纳。后泾师急变,贽言皆效。

  从狩奉天,机务填总,远近调发,奏请报下,书诏日数百,贽初若不经思,逮 成,皆周尽事情,衍绎孰复,人人可晓。旁吏承写不给,它学士笔阁不得下,而贽 沛然有余。

  始,帝仓卒变故,每自克责。贽曰:“陛下引咎,尧、舜意也。然致寇者乃群 臣罪。”贽意指卢杞等。帝护杞,因曰:“卿不忍归过朕,有是言哉。然自古兴衰, 其亦有天命乎?今之厄运,恐不在人也。”贽退而上书曰:

  自安史之乱,朝廷因循涵养,而诸方自擅壤地,未尝会朝。陛下将一区宇,乃 命将兴师,以讨四方。一人征行,十室资奉;居者疲馈转,行者苦锋镝;去留骚然, 而闾里不宁矣。聚兵日众,供费日博,常赋不给,乃议蹙限而加敛焉;加敛既殚, 乃别配之;别配不足,于是榷算之科设,率贷之法兴。禁防滋章,吏不堪命;农桑 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宁矣。边陲之戍以保封疆,禁卫之 旅以备巡警,邦之大防也。陛下悉而东征,边备空屈,又搜私牧、责将家以出兵籍 马。夫私牧者,元勋贵戚之门也;将家者,统帅岳牧之后也;其复除征徭旧矣。今 夺其畜牧,事其子孙,丐假以给资装,破产以营卒乘,元臣贵位,孰不解体?方且 税侯王之庐,算裨贩之缗,贵不见优,近不见异,群情嚣然而关畿不宁矣。

  陛下又谓百度弛废,则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断失于太速,察伤于太精。 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精则多猜于物,而亿度未必然也。寡恕而下 惧祸,故反侧之衅生;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由是叛乱继产,忿讟并兴, 非常之虞,惟人主独不闻。凶卒鼓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御,环卫无谁何之 人。陛下虽有股肱之臣,耳目之佐,见危不能竭诚,临难不能效死,是则群臣之罪 也。

  陛下方以兴衰诿之天命,亦过矣。《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纣之辞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此舍人事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易》曰:“自天祐之。”仲尼以谓:“祐者助 也。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是以祐之。”《易》论天人 祐助之际,必先履行,而吉凶之报象焉。此天命在人,盖昭昭矣。人事治而天降乱, 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尚恐有可疑者,请以近事信之。

  自比兵兴,物力耗竭。人心惊疑如风涛然,汹汹靡定,族谋聚议,谓必有变。 则京师之人,固非悉通占术、晓天命也,则致寇之由,岂运当然?夫治或生乱,乱 或资治;有以无难而亡,多难而兴。治或生乱者,恃治而不修也;乱或资治者,遭 乱而能治也;无难而失者,忽万几之重,而忘忧畏也;多难而兴者,涉庶事之艰, 而知敕慎也。今生乱失序之事不可追矣,其资治兴邦之业,在刻励而谨修之。当至 危之机,得其道则兴,失则废,其间不容复有所悔也,惟勤思而熟计之。舍己以从 众,违欲以遵道,远憸佞,亲忠直,推至诚,去逆诈,斯道甚易知,甚易行,不耗 神,不劬力,第约之于心耳。何忧乎乱人,何畏乎厄运,何患乎不宁哉?

  帝又问贽事切于今者,贽劝帝:“群臣参日,使极言得失。若以军务对者,见 不以时,听纳无倦。兼天下之智以为聪明。”帝曰:“朕岂不推诚!然顾上封者, 惟讥斥人短长,类非忠直。往谓君臣一体,故推信不疑,至憸人卖为威福。今兹之 祸,推诚之敝也。又谏者不密,要须归曲于朕,以自取名。朕嗣位,见言事多矣, 大抵雷同道听,加质则穷。故顷不诏次对,岂曰倦哉!”贽因是极谏曰:

  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沈者,其为防患,不亦过哉!愿陛下鉴之, 毋以小虞而妨大道也。臣闻人之所助在信,信之所本在诚。一不诚,心莫之保;一 不信,言莫之行。故圣人重焉。传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物者事也, 言不诚即无所事矣。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 乎?陛下所谓诚信以致害者,臣窃非之。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 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陛下可审其言而不可不信,可 慎其所与而不可不诚。所谓民者,至愚而神。夫蚩蚩之伦,或昏或鄙,此似于愚也。 然上之得失靡不辨,好恶靡不知,所秘靡不传,所为靡不效。驭以智则诈,示以疑 则偷;接不以礼则其徇义轻,抚不以情则其效忠薄。上行则下从之,上施则下报之, 若景附形,若响应声。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不尽于己而责尽于人, 不诚于前而望诚于后,必绐而不信矣。今方镇有不诚于国,陛下兴师伐之;臣有不 信于上,陛下下令诛之。有司奉命而不敢赦者,以陛下所有责彼所无也。故诚与信 不可斯须去己。愿陛下慎守而力行之,恐非所以为悔也。

  《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仲虺歌成汤之德曰:“改过 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夫成汤圣君也,仲虺圣 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称其无过,称其改过;周宣中兴贤王也,吉甫文武贤臣也, 歌诵其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则圣贤之意,贵于改过,较然甚明。盖过差 者,上智下愚所不免,惟智者能改而之善,愚者耻而之非也。中古以降,其臣尚谀, 其君亦自圣,掩盛德,行小道,乃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奸由此滋,善由此沮, 天子意由此惑,争臣罪由此生,媚道行而害斯甚矣。太宗有文武仁义之德、治致太 平之功,可谓盛矣,然而人到于今以从谏改过为称首。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 帝王之大烈也。陛下谓谏官论事,引善自予,归过于上者,信非其美,然于盛德, 未有亏焉。纳而不违,传之适足增美;拒而违之,又安能禁之勿传?不宜以此梗进 言之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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