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兢,汴州浚仪人。少厉志,贯知经史,方直寡谐比,惟与魏元忠、硃敬则游。 二人者当路,荐兢才堪论撰,诏直史馆,修国史。迁右拾遗内供奉。
神龙中,改右补阙。节闵太子难,奸臣诬构安国相王与谋,朝廷大恐。兢上言: “文明后,皇运不殊如带。陛下龙兴,恩被骨肉,相王与陛下同气,亲莫加焉。今 贼臣日夜阴谋,必欲寘之极法。相王仁孝,遭荼苦哀毁,以陛下为命,而自托于手 足。若信邪佞,委之于法,伤陛下之恩,失天下望。芟刈股肱,独任胸臆,可为寒 心。自昔翦伐宗支,委任异姓,未有不亡者。秦任赵高,汉任王莽,晋家自相鱼肉, 隋室猜忌子弟,海内麋沸,验之覆车,安可重迹?且根朽者叶枯,源涸者游竭。子 弟,国之根源,可使枯竭哉!皇家枝干,夷芟略尽。陛下即位四年,一子弄兵被诛, 一子以罪谪去,惟相王朝夕左右。‘斗粟’之刺,《苍蝇》之诗,不可不察。伏愿 陛下全常棣之恩,慰罔极之心,天下幸甚!”累迁起居郎,与刘子玄、徐坚等并职。
玄宗初立,收还权纲,锐于决事,群臣畏伏。兢虑帝果而不及精,乃上疏曰:
自古人臣不谏则国危,谏则身危。臣愚,食陛下禄,不敢避身危之祸。比见上 封事者,言有可采,但赐束帛而已,未尝蒙召见,被拔擢。其忤旨,则朝堂决杖, 传送本州,或死于流贬。由是臣下不敢进谏。古者设诽谤木,欲闻己过;今封事, 谤木比也。使所言是,有益于国;使所言非,无累于朝。陛下何遽加斥逐,以杜塞 直言?道路流传,相视怪愕。夫汉高帝赦周昌桀、纣之对,晋武帝受刘毅桓、灵之 讥,况陛下豁达大度,不能容此狂直耶?夫人主居尊极之位,颛生杀之权,其为威 严峻矣。开情抱,纳谏诤,下犹惧不敢尽,奈何以为罪?且上有所失,下必知之。 故郑人欲毁乡校,而子产不听也。陛下初即位,犹有褚无量、张廷珪、韩思复、辛 替否、柳泽、袁楚客等数上疏争时政得失。自顷上封事,往往得罪,谏者顿少。是 鹊巢覆而凤不至,理之然也。臣诚恐天下骨鲠士以谠言为戒,桡直就曲,斗方为刓, 偷合苟容,不复能尽节忘身,纳君于道矣。
夫帝王之德,莫盛于纳谏。故曰:“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又曰:“朝 有讽谏,犹发之有梳。猛虎在山林,藜藿为之不采。”忠谏之有益如此。自古上圣 之君,恐不闻己过,故尧设谏鼓,禹拜昌言。不肖之主,自谓圣智,拒谏害忠,桀 杀关龙逢而灭于汤,纣杀王子比干而灭于周,此其验也。夫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 同道罔不亡。人将疾,必先不甘鱼肉之味;国将亡,必先不甘忠谏之说。呜呼,惟 陛下深监于兹哉!隋炀帝骄矜自负,以为尧、舜莫己若,而讳亡憎谏。乃曰:“有 谏我者,当时不杀,后必杀之。”大臣苏威欲开一言,不敢发,因五月五日献《古 文尚书》,帝以为讪己,即除名。萧瑀谏无伐辽,出为河池郡守。董纯谏无幸江都, 就狱赐死。自是蹇谔之士,去而不顾,外虽有变,朝臣钳口,帝不知也。身死人手, 子孙剿绝,为天下笑。太宗皇帝好悦至言,时有魏徵、王珪、虞世南、李大亮、岑 文本、刘洎、马周、褚遂良、杜正伦、高季辅,咸以切谏,引居要职。尝谓宰相曰: “自知者为难。如文人巧工,自谓己长,若使达者、大匠诋诃商略,则芜辞拙迹见 矣。天下万机,一人听断,虽甚忧劳,不能尽善。今魏徵随事谏正,多中朕失,如 明鉴照形,美恶毕见。”当是时,有上书益于政者,皆黏寝殿之壁,坐望卧观,虽 狂瞽逆意,终不以为忤。故外事必闻,刑戮几措,礼义大行。陛下何不遵此道,与 圣祖继美乎?夫以一人之意,综万方之政,明有所不烛,智有所不周,上心未谕于 下,下情未达于上。伏惟以虚受人,博览兼听,使深者不隐,远者不塞,所谓“辟 四门、明四目”也。其能直言正谏不避死亡之诛者,特加宠荣,待以不次,则失之 东隅,冀得之桑榆矣。
寻以母丧去官。服除,自陈修史有绪,家贫不能具纸笔,愿得少禄以终余功。 有诏拜谏议大夫,复修史。睿宗崩,实录留东都,诏兢驰驿取进梓宫。以父丧解, 宰相张说用赵冬曦代之。终丧,为太子左庶子。
开元十三年,帝东封太山,道中数驰射为乐。兢谏曰:“方登岱告成,不当逐 狡兽,使有垂堂之危、朽株之殆。”帝纳之。明年六月,大风,诏群臣陈得失。兢 上疏曰:“自春以来,亢阳不雨,乃六月戊午,大风拔树,坏居人庐舍。传曰: ‘敬德不用,厥灾旱。上下蔽隔,庶位逾节,阴侵于阳,则旱灾应’。又曰:‘政 悖德隐,厥风发屋坏木。’风,阴类,大臣之象。恐陛下左右有奸臣擅权,怀谋上 之心。臣闻百王之失,皆由权移于下,故曰:‘人主与人权,犹倒持太阿,授之以 柄。’夫天降灾异,欲人主感悟,愿深察天变,杜绝其萌。且陛下承天后、和帝之 乱,府库未充,冗员尚繁,户口流散,法出多门,赇谒大行,趋竞弥广。此弊未革, 实陛下庶政之阙也,臣不胜惓惓。愿斥屏群小,不为慢游,出不御之女,减不急之 马,明选举,慎刑罚,杜侥幸,存至公,虽有旱风之变,不足累圣德矣。”
始,兢在长安、景龙间任史事,时武三思、张易之等监领,阿贵朋佞,酿泽浮 辞,事多不实。兢不得志,私撰《唐书》、《唐春秋》,未就。至是,丐官笔札, 冀得成书。诏兢就集贤院论次。时张说罢宰相,在家修史。大臣奏国史不容在外, 诏兢等赴馆撰录。进封长垣县男。久之,坐书事不当,贬荆州司马,以史草自随。 萧嵩领国史,奏遣使者就兢取书,得六十馀篇。
累迁洪州刺史,坐累下除舒州。天宝初,入为恒王傅。虽年老衰偻甚,意犹愿 还史职。李林甫嫌其衰,不用。卒,年八十。
兢叙事简核,号良史。晚节稍疏牾。时人病其太简。初与刘子玄撰定《武后实 录》,叙张昌宗诱张说诬证魏元忠事,颇言“说已然可,赖宋璟等邀励苦切,故转 祸为忠,不然,皇嗣且殆。”后说为相,读之,心不善,知兢所为,即从容谬谓曰: “刘生书魏齐公事,不少假借,奈何?”兢曰:“子玄已亡,不可受诬地下。兢实 书之,其草故在。”闻者叹其直。说屡以情蕲改,辞曰:“徇公之情,何名实录?” 卒不改。世谓今董狐云。
韦述,弘机曾孙。家厨书二千卷,述为儿时,诵忆略遍。父景骏,景龙中为肥 乡令,述从到官。元行冲,景骏姑子也,为时儒宗,常载书数车自随。述入其室观 书,不知寝食,行冲异之,试与语前世事,孰复详谛,如指掌然。使属文,受纸辄 就。行冲曰:“外家之宝也。”举进士,时述方少,仪质陋侻,考功员外郎宋之问 曰:“童子何业?”述曰:“性嗜书,所撰《唐春秋》三十篇,恨未毕,它唯命。” 之问曰:“本求茂才,乃得迁、固。”遂上第。
开元初,为栎阳尉。秘书监马怀素奏述与诸儒即秘书续《七志》,五年而成。 述好谱学,见柳冲所撰《姓族系录》,每私写怀之,还舍则又缮录,故于百氏源派 为详,乃更撰《开元谱》二十篇。累除右补阙。张说既领集贤院,荐述为直学士, 迁起居舍人。从封太山,奏《东封记》,有诏褒美。先是,诏修《六典》,徐坚构 意岁余,叹曰:“吾更修七书,而《六典》历年未有所适。”及萧嵩引述撰定,述 始摹周六官领其属,事归于职,规制遂定。初,令狐德棻、吴兢等撰武德以来国史, 皆不能成。述因二家参以后事,遂分纪、传,又为例一篇。嵩欲蚤就,复奏起居舍 人贾登、著作佐郎李锐助述绩。逮成,文约事详,萧颖士以为谯周、陈寿之流。 改国子司业,充集贤学士,累迁工部侍郎,封方城县侯。
述典掌图书,余四十年,任史官二十年,淡荣利,为人纯厚长者,当世宗之。 接士无贵贱与均。蓄书二万卷,皆手校定,黄墨精谨,内秘书不逮也。古草隶帖、 秘书、古器图谱无不备。安禄山乱,剽失皆尽,述独抱国史藏南山。身陷贼,污伪 官。贼平,流渝州,为刺史薛舒所困,不食死。广德初,甥萧直为李光弼判官,诣 阙奏事称旨。因理述“苍卒奔逼,能存国史,贼平,尽送史官于休烈,以功补过, 宜蒙恩宥。”有诏赠右散骑常侍。
韦氏之显者,孝友、词学则承庆、嗣立,邃音乐有万石,达礼仪则叔夏,史才 博识有述。所著书二百馀篇行于时。弟逌、迪,学业亦亚述。与逌对为学士,与迪 并礼官,搢绅高之。时赵冬曦兄弟亦各有名。张说尝曰“韦、赵兄弟,人之杞梓” 云。
蒋乂,字德源,常州义兴人,徙家河南。祖环,开元中弘文馆学士。父将明, 天宝末,辟河中使府。安禄山反,以计佐其帅,全并、潞等州。两京陷,被拘,乃 阳狂以免。虢王巨引致幕府,历侍御史,擢左司郎中、国子司业、集贤殿学士。乂 性锐敏,七岁时,见庾信《哀江南赋》,再读辄诵。外祖吴兢位史官,乂幼从外家 学,得其书,博览强记。逮冠,该综群籍,有史才,司徒杨绾尤称之。将明在集贤, 值兵兴,图籍殽舛,白宰相请引乂入院,助力整比。宰相张镒亦奇之,署集贤小职。 乂料次逾年,各以部分,得善书二万卷。再迁王屋尉,充太常礼院修撰。贞元九年, 擢右拾遗、史馆修撰。德宗重其职,先召见延英,乃命之。
张孝忠子茂宗尚义章公主,母亡,遗言丐成礼。帝念孝忠功,即日召为左卫将 军,许主下降。乂上疏,以为:“墨缞礼本缘金革,未有夺丧尚主者。缪盩典礼, 违人情,不可为法。”帝令中使者谕茂宗之母之请,乂意殊坚。帝曰:“卿所言, 古礼也。今俗借吉而婚不为少。”对曰:“俚室穷人子,旁无至亲,乃有借吉以嫁, 不闻男冒凶而娶。陛下建中诏书,郡、县主当婚,皆使有司循典故,毋用俗仪。公 主春秋少,待年不为晚,请茂宗如礼便。”帝曰:“更思之。”会太常博士韦彤、 裴堪谏曰:“婚礼,主人几筵听命,称事立文,谓之嘉,所以承宗庙,继后嗣也。 丧礼,创巨者日久,痛甚者愈迟,二十五月而毕,谓之凶,所以送死报终,示有节 也。故夫义妇听,父慈子孝。昔鲁侯改服,晋襄墨缞,缘金革事则有权变。安有释 缞服,衣冕裳,去垩室,行亲迎,以凶渎嘉,为朝廷爽法?”疏入,帝迂其言,促 行前诏,然心嘉乂有守。
十八年,迁起居舍人,转司勋员外,皆兼史任。帝尝登凌烟阁,视左壁颓剥, 题文漫缺,行才数字,命录以问宰相,无能知者。遽召乂至,答曰:“此圣历中侍 臣图赞。”帝前口以诵补,不失一字。帝叹曰:“虽虞世南默写《列女传》,不是 过。”会诏问神策军建置本末,中书讨求不获,时集贤学士甚众,悉亡以对。乃访 乂,乂条据甚详。宰相高郢、郑珣瑜叹曰:“集贤有人哉!”明日,诏兼判集贤院 事。父子为学士,儒者荣之。
顺宗既葬,议祧庙,有司以中宗中兴之君,当百代不迁。宰相问乂,乂曰: “中宗即位,春秋已壮,而母后篡夺以移神器,赖张柬之等国祚再复,盖曰反正, 不得为中兴。凡非我失之,自我复之,为中兴,汉光武、晋元是也。自我失之,因 人复之,晋孝惠、孝安是也。今中宗与惠、安二帝同,不可为不迁主。”有司疑曰: “五王有安社稷功,若迁中宗,则配飨永绝。”乂曰:“禘袷功臣,乃合食太庙。 中宗庙虽毁,而禘祫并陈太庙,此则五王配食与初一也。”由是迁庙遂定。迁兵部 郎中。与许孟容、韦贯之删正制敕三十篇,为《开元格后敕》。李锜诛,诏宗正削 一房属籍。宰相召乂问:“一房自大功可乎?”答曰:“大功,锜之从父昆弟。其 祖神通有功,配飨于庙,虽裔孙之恶,而忘其勋,不可。”“自期可乎?”曰: “期者锜昆弟。其父若幽死社稷,今以锜连坐,不可。”执政然之。故罪止锜及子 息,无旁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