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

列传·第三十二章

更新时间:2021-03-03 03:22:01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 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凭五贤,小白相射钩。能隆二伯主,安问党与 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 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 浮。硃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 柔。

  琨诗托意非常,摅暢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 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乃谓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 所言矣。”

  然琨既忠于晋室,素有重望,被拘经月,远近愤叹。匹磾所署代郡太守辟闾嵩, 与琨所署雁门太守王据、后将军韩据连谋,密作攻具,欲以袭匹磾。而韩据女为匹 磾兒妾,闻其谋而告之匹磾,于是执王据、辟闾嵩及其徒党悉诛之。会王敦密使匹 磾杀琨,匹磾又惧众反己,遂称有诏收琨。初,琨闻敦使到,谓其子曰:“处仲使 来而不我告,是杀我也。死生有命,但恨仇耻不雪,无以下见二亲耳。”因歔欷不 能自胜。匹磾遂缢之,时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强,当为国讨 石勒,不举琨哀。

  三年,琨故从事中郎卢谌、崔悦等上表理琨曰:

  臣闻经国之体,在于崇明典刑;立政之务,在于固慎关塞。况方岳之臣,杀生 之柄,而可不正其枉直,以杜其奸邪哉!窃见故司空、广武侯琨,在惠帝扰攘之际, 值群后鼎沸之难,戮力皇家,义诚弥厉,躬统华夷,亲受矢石,石超授首,吕朗面 缚,社稷克宁,銮舆反驾,奉迎之勋,琨实为隆,此琨效忠之一验也。其后并州刺 史、东赢公腾以晋川荒匮,移镇临漳,太原、西河尽徙三魏。琨受任并州,属承其 弊,到官之日,遗户无几,当易危之势,处难济之土,鸠集伤痍,抚和戎狄,数年 之间,公私渐振。会京都失守,群逆纵逸,边萌顿仆,苟怀宴安,咸以为并州之地 四塞为困,且可闭关守险,畜资养徒,抗辞厉声,忠亮奋发,以为天子沈辱而不陨 身死节,情非所安,遂乃跋履山川,东西征讨。屠各乘虚,晋阳沮溃,琨父母罹屠 戮之殃,门族受歼夷之祸。向使琨从州人之心,为自守之计,则圣朝未必加诛,而 族党可以不丧。及猗卢败乱,晋人归奔,琨于平城纳其初附。将军箕澹又以为此虽 晋人,久在荒裔,难以法整,不可便用。琨又让之,义形于色。假从澹议,偷于苟 存,则晏然于并土,必不亡身于燕蓟也。琨自以备位方岳,纲维不举,无缘虚荷大 任,坐居三司,是以陛下登阼,使引衍告逊,前后章表,具陈诚款。寻令从事中郎 臣续澹以章绶节传奉还本朝,与匹磾使荣邵期一时俱发。又匹磾以琨王室大臣,惧 夺己威重,忌琨之形,渐彰于外。琨知其如此,虑不可久,欲遣妻息大小尽诣京城, 以其门室一委陛下。有征举之会,则身充一卒;若匹磾纵凶慝,则妻息可免。具令 臣澹密宣此旨,求诏敕路次,令相迎卫。会王成从平阳逃来,说南阳王保称号陇右, 士众甚盛,当移关中。匹磾闻此,私怀顾望,留停荣邵,欲遣前兼鸿胪边邈奉使诣 保,惧澹独南,言其此事,遂不许引路。丹诚赤心,卒不上达。匹磾兄眷丧亡,嗣 子幼弱,欲因奔丧夺取其国。又自以欺国陵家,怀邪乐祸,恐父母宗党不容其罪, 是以卷甲櫜弓,阴图作乱,欲害其从叔驎、从弟末波等,以取其国。匹磾亲信密告 驎、波,驎、波乃遣人距之,匹磾仅以身免。百姓谓匹磾已没,皆凭向琨。若琨于 时有害匹磾之情,则居然可擒,不复营于人力。自此之后,上下并离,匹磾遂欲尽 勒胡晋,徙居上谷。琨深不然之,劝移厌次,南凭朝廷。匹磾不能纳,反祸害父息 四人,从兄二息同时并命。琨未遇害,知匹磾必有祸心,语臣等云:“受国厚恩, 不能克报,虽才略不及,亦由遇此厄运。人谁不死,死生命也。唯恨下不能效节于 一方,上不得归诚于陛下。”辞旨慷慨,动于左右。匹磾既害琨,横加诬谤,言琨 欲窥神器,谋图不轨。琨免述嚣顽凶之思,又无信布惧诛之情,崎岖乱亡之际,夹 肩异类之间,而有如此之心哉!虽臧获之愚,厮养之智,犹不为之,况在国士之列, 忠节先著者乎!

  匹磾之害琨,称陛下密诏。琨信有罪,陛下加诛,自当肆诸市朝,与众弃之, 不令殊俗之竖戮台辅之臣,亦已明矣。然则擅诏有罪,虽小必诛;矫制有功,虽大 不论,正以兴替之根咸在于此,开塞之由不可不闭故也。而匹磾无所顾忌,怙乱专 杀,虚假王命,虐害鼎臣,辱诸夏之望,败王室之法,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若圣 朝犹加隐忍,未明大体,则不逞之人袭匹磾之迹,杀生自由,好恶任意,陛下将何 以诛之哉!折冲厌难,唯存战胜之将;除暴讨乱,必须知略之臣。故古语云“山有 猛兽,藜藿为之不采”,非虚言矣。自河以北,幽并以南,丑类有所顾惮者,唯琨 而已。琨受害之后,群凶欣欣,莫不得意,鼓行中州,曾无纤介,此又华夷小大所 以长叹者也。

  伏惟陛下睿圣之隆,中兴之绪,方将平章典刑,以经序万国。而琨受害非所, 冤痛已甚,未闻朝廷有以甄论。昔壶关三老讼卫太子之罪,谷永、刘向辨陈汤之功, 下足以明功罪之分,上足以悟圣主之怀。臣等祖考以来,世受殊遇,人侍翠幄,出 簪彤管,弗克负荷,播越遐荒,与琨周旋,接事终始,是以仰慕三臣在昔之义,谨 陈本末,冒以上闻,仰希圣朝曲赐哀察。

  太子中庶子温峤又上疏理之,帝乃下诏曰:“故太尉、广武侯刘琨忠亮开济, 乃诚王家,不幸遭难,志节不遂,朕甚悼之。往以戎事,未加吊祭。其下幽州,便 依旧吊祭。”赠侍中、太尉,谥曰愍。

  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交胜己,而颇浮夸。与范阳祖逖为友,闻逖被用, 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 在晋阳,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 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流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子 群嗣。

  群字公度,少拜广武侯世子。随父在晋阳,遭逢寇乱,数领偏军征讨。性清慎, 有裁断,得士类欢心。及琨为匹磾所害,琨从事中郎卢谌等率余众奉群依末波。温 峤前后表称:“姨弟刘群,内弟崔悦、卢谌等,皆在末波中,翘首南望。愚谓此等 并有文思,于人之中少可愍惜。如蒙录召,继绝兴亡,则陛下更生之恩,望古无二。” 咸康二年,成帝诏征群等,为末波兄弟爱其才,托以道险不遣。

  石季龙灭辽西,群及谌、悦同没胡中,季龙皆优礼之,以群为中书令。至冉闵 败后,群遇害。时勒及季龙得公卿人士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大官者,唯有河东 裴宪,渤海石璞,荥阳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暢及群、悦、谌等十余人而已。

  舆字庆孙。隽朗有才局,与琨并尚书郭奕之甥,名著当时。京都为之语曰: “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辟宰府尚书郎。兄弟素侮孙秀,及赵王伦辅政,孙秀 执权,并免其官。妹适伦世子荂,荂与秀不协,复以舆为散骑侍郎。齐王冏辅政, 以舆为中书侍郎。东海王越、范阳王虓之举兵也,以舆为颍川太守。及河间王颙檄 刘乔讨虓于许昌,矫诏曰:“颍川太守刘舆迫协范王虓,距逆诏命,多树私党,擅 劫郡县,合聚兵众。舆兄弟昔因赵王婚亲,擅弄权势,凶狡无道,久应诛夷,以遇 赦令,得全首领。小人不忌,为恶日滋,辄用苟晞为兗州,断截王命。镇南大将军 弘,平南将军、彭城王释,征东大将军准,各勒所领,径会许昌,与乔并力。今遣 右将这张方为大都督,督建威将军吕朗、阳平太守刁默,率步骑十万,同会许昌, 以除舆兄弟。敢有举兵距违王命,诛及五族。能杀舆兄弟送首者,封三千户县侯, 赐绢五千匹。”虓之败,舆与之俱奔河北。虓既镇鄴,以舆为征虏将军、魏郡太守。

  虓薨,东海王越将召之,或曰:“舆犹腻也,近则污人。”及至,越疑而御之。 舆密视天下兵簿及仓库、牛马、器械、水陆之形,皆默识之。是时军国多事,每会 议,自潘滔以下,莫知所对。舆既见越,应机辩画,越倾膝酬接,即以为左长史。 越既总录,以舆为上佐,宾客满筵,文案盈机,远近书记日有数千,终日不倦,或 以夜继之,皆人人欢暢,莫不悦附。命议如流,酬对款备,时人服其能,比之陈遵。 时称越府有三才:潘滔大才,刘舆长才,裴邈清才。越诛缪播、王延等,皆舆谋也。 延爱妾荆氏有音伎,延尚未殓,舆便娉之。未及迎,又为太傅从事中郎王俊所争夺。 御史中取丞傅宣劾奏,越不问舆,而免俊官。舆乃说越,遣琨镇并州,为越北面之 重。洛阳未败,病指疽卒,时年四十七。追赠骠骑将军。先有功封定襄侯,谥曰贞。 子演嗣。

  演字始仁。初辟太尉掾,除尚书郎,以父忧去职。服阕,袭爵,太傅、东海王 越引为主簿。迁太子中庶子,出为阳平太守。自洛奔琨,琨以为辅国将军、魏郡太 守。琨将讨石勒,以演领勇士千人,行北中郎将、兗州刺史,镇廪丘。演斩王桑, 走赵固,得众七千人。为石勒所攻,演距战,勒退。元帝拜为都督、后将军,假节。 后为石季龙所围,求救于邵续、段鸯,鸯骑救之,季龙走,随鸯屯厌次,被害。

  弟胤为琨引兵,路逢乌桓贼,战没。胤弟挹初为太傅、东海王越掾,与琨俱被 害。挹弟启,启弟述,与琨子群俱在末波中,后并入石季龙。启为季龙尚书仆射, 后归国,穆帝拜为前将军,加给事中。永和九年,随中军将军殷浩北伐,为姚襄所 败,启战没。述为季龙侍中,随启归国,拜骁骑将军。

  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 太守。逖少孤,兄弟六人。兄该、纳等并开爽有才干。逖性豁荡,不修仪检,年十 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 谷帛以周贫乏,乡党宗族以是重之。后乃博览书记,该涉古今,往来京师,见者谓 逖有赞世才具。侨居阳平。年二十四,阳平辟察孝廉,司隶再辟举秀才,皆不行。 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 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 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辟齐王冏大司马掾、长沙王乂骠骑祭酒,转主簿,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 事中郎。从惠帝北伐,王师败绩于荡阴,遂退还洛。大驾西幸长安,关东诸侯范阳 王虓、高密王略、平昌公模等竞召之,皆不就。东海王越以逖为典兵参军、济阴太 守,母丧不之官。及京师大乱,逖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 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达泗口, 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

  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杰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 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 绳,逖辄拥护救解之。谈者以此少逖,然自若也。时帝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逖 进说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 隙,毒流中原。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使若逖等为 之统主,则郡国豪杰必因风向赴,沈弱之士欣于来苏,庶几国耻可雪,愿大王图之。” 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禀,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仍 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 江!”辞色壮烈,众皆慨叹。屯于江阴,起冶铸兵器,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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